補玉從來沒見識過馮煥的這副慈愛面目。他不是在哄自己的小情人,而是在哄小孫女。
“你信馮大哥的還是信他的?”馮煥哄道。
反鎖的門那邊,似乎是個空屋。馮煥又是自問自答了幾句,得到的所有回答都是靜默。腰纏億萬一點都不能幫他改變無趣的處境。補玉從中間屋子的窗口看見他無趣地坐在輪椅上,輪椅無趣地停泊在緊閉的門前,一艘不允許靠岸的孤舟似的。補玉看不清側(cè)臉朝她的馮煥的表情,但他癱瘓的整個身體顯得更綿軟無力,任人宰割。她心里一陣疼。沒用啊你,她氣惱自己在最不該的時刻,把憐憫施給了一個最不該施予的人。
當(dāng)天晚餐之前,馮煥問補玉有沒有看見孫彩彩??匆娝诼愤吷细鷰讉€游客說話。都說了些什么?那怎么知道?隔大老遠,誰聽得見。那是幾點?大概兩點半。
馮煥點點頭,不甘心所有的問答就此結(jié)束。他的嘴唇一層干皮,整個下午都沒有喝過茶或水。沒有彩彩,他寧可渴死?天下會端茶送水的女人太多了,他馮總爺在葡萄架下隨便一叫,從各屋都可能跑出一個愿意提供服務(wù)的。哪個女人不想在他深不見底的錢包里狠狠地挖一挖?他是癱子,不挖白不挖,挖了他和你也沒法像正常男女之間那樣辦公。
他點點頭,慢慢轉(zhuǎn)著輪椅往門口去。輪椅上坡上得十分吃力,有一次上去了又退下來。補玉快起步子,趕上去推了一把。他馬上回頭,眼神亮了一下又暗:他以為推他的是彩彩。補玉問他要不要她來推。他搖搖頭。補玉又問他這是要去哪兒。他點點頭。意思是哪兒都行?
補玉不放心地跟在他的輪椅后面,出了山居的大門。他順著巷子慢慢向前去,補玉看著他失魂落魄的脊梁上有一塊初秋的夕陽。
晚餐過后很久,補玉才聽見馮煥的輪椅進院子。她正在水池前涮一兩百個碗,聽見馮煥輕聲對誰說:“謝了,謝了!”補玉伸頭一看,他在謝把他推回來的一個村鄰。村鄰大聲叫著補玉,說馮總怎么一個人遛彎兒去了?輪椅的輪子卡在河邊石頭縫里了!然后又對馮煥說,馮大老板可是給這兒的人造福的,咱可得好好巴結(jié)他,以后咱們種的果子蔬菜都上他的度假莊園賣高價兒!女村鄰爽人快語,人走了笑聲還沒走。
馮煥被女村鄰丟在葡萄架和玫瑰花叢之間,輪椅停得不斜不正,馮煥也不去管它,只是坐在那里,癱了的人那種特有的被動消極全都在他的身姿上。他的側(cè)面,三間北屋一律黑著燈。
“馮哥,給您留著晚飯呢!”補玉端著個托盤出來,上面擺著新面花卷,四樣小菜,一碗小米粥。
馮煥沒聽見她的話。
“您是回屋吃,還是就在院里吃?院里有點兒涼……”她一邊說話一邊罵自己:犯賤犯賤,可憐自個兒的敵人!……
馮煥這才看見捧著一餐晚飯的補玉。
“我不餓?!彼袣鉄o力。
這個霸氣十足的癱子在此刻居然變成了個自卑的人??此Φ枚嘧员把?。補玉突然恨起那個她一直喜歡的彪形女孩。手段夠高明,能勾引得艷史壯觀的馮煥害相思??!馮哥他為哪個女人茶飯不思過?
夜里十二點,卡拉OK歌房的燈還亮著,里面還有醉醺醺的歌聲和笑聲。住大炕的十多個年輕人一晚上叫謝成梁跑了三趟小超市,扛了三箱啤酒回來。一箱子空瓶子出來,廁所的便池邊上就越來越多地溢滿泡沫豐富的液體。隨著月亮爬上小院當(dāng)中的夜空,一種泡沫豐富的液體變?yōu)榱硪环N泡沫豐富的液體的途徑越來越快捷。歌房和廁所相隔不遠,一個門“咣”地開了,另一個門“咣”地關(guān)上,兩道門開開關(guān)關(guān)的過程中,歌聲越來越瘋狂,調(diào)門越跑越遠,吐詞咬字越來越稀里馬虎,吃葡萄不吐葡萄皮似的、喝粥吸面條似的。最后都唱出鼾聲來了。光聽聽歌聲,都知道里面的人多么幸福,快樂得一塌糊涂。到這兒來住店,誰不圖個一塌糊涂?這是大部分客人最終的、也是最佳的境界。年輕無罪、快樂無罪。一個瓶子碎了。人們先是一愣,接著便哈哈大笑起來。補玉認為有必要去看一看,會不會有第二個、第三個酒瓶碎裂的趨勢。
推開門,十二三個年輕人在球狀的旋轉(zhuǎn)燈光中有臥有坐。誰都沒注意門被推開,以及門口站著的不安的老板娘。連默默地坐在輪椅上聽歌的馮煥都沒注意到補玉。馮煥既不能唱也不能喝,就是想分享一點熱鬧,把沒有彩彩的孤獨夜晚度完,把時間浪費掉。一個女青年唱著唱著,突然一聲大吼,酒和著晚餐從她嘴里直噴而出。馮煥的身姿稍微有了一點變化,不再是完全徹底的消極被動了。所有人都笑起來。年輕的女醉漢順勢蹲在地上,再一軟,躺倒了。馮煥的背影振奮了不少。除了把獨處的時間浪費掉,他還在等待,等待彩彩回歸,等不來彩彩,等來什么事情發(fā)生也行。任何事的發(fā)生都行,好事惡事都行,碎酒瓶子、嘔吐,以至醉酒斗毆,都算是在發(fā)生什么,只要有什么在發(fā)生著就行,就能幫他更好地把時間浪費掉。補玉走進來,掩上門。她看見馮煥突然活了,打開攥在手里的手機,一看,又合上了它。一個不是來自彩彩的電話。也可能來自他情人團隊中的某一個小姐。也許是生意場上的來電,這類來電弄不好就又給他送來一個天文數(shù)字的收益?,F(xiàn)在這統(tǒng)統(tǒng)成了浪費。
補玉悄悄離開了歌房,不知如何給自己的一連串猜測判分。終究她是不了解馮癱子的。他一向薄情更應(yīng)該讓她向另一個故事上猜測——彩彩掌握了他一些見不得天日的財路和生意關(guān)系,激怒了彩彩他有殺身之禍。開店這么多年,殺人放火的大禍沒有在這里發(fā)生過,但是她毫不懷疑她的小院一定住過逃犯、兇手、小偷、騙子……十幾年的客流,不乏兇險。
所以她一上床就蹬了丈夫一腳,說他“二”得可以,張嘴把馮癱子的秘密揭給了他的現(xiàn)任小情人。謝成梁早就沉到了睡眠之底,被她那一腳和數(shù)落弄醒,問哪個小情人。就那個膀大腰圓的大個子姑娘。她還是小情人?媽呀!他翻身對著墻,咯咯地笑起來,笑聲和鼾聲馬上混成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