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忽然閉了嘴,緊張地凝視著爺爺。爺爺紋絲不動,仿佛一座大理石雕塑。我輕輕地搖了搖爺爺?shù)氖郑械侥侵淮笫周浫鯚o力,如一只抽了絲褪了殼的絲瓜瓤,我心里酸溜溜的,低低喊了一聲。
“爺爺!”
“嗯?”
爺爺猛然醒過來,迷惘地望著我,順手拿起煙斗,塞進嘴里,吧吧抽了兩口,一點火星兒不見,煙斗早啞巴了。
大雨接連下了半個來月。每天早上,爺爺坐在房門前,曲著腰,似一只衰老的貓或者狗,一動不動地瞅著漫天雨水。雨過天晴后,院子里的茅草徹底腐爛,漚成了肥,發(fā)出熱烘烘的臭氣,紫黑的污水流了一地,污水一落,草根噌噌噌往上抽芽,不幾天,院子鋪了厚厚一層綠色。爺爺眼見鐵銹似的綠色占領了院子的一個個角落,石頭一般緘口不言。
爺爺還是每天一大早起,在門前枯坐。有一天,聽到他走出家門,以為他又上山割草了,快吃早飯時,他回來了,手里捏了一把干草。
天晴后那一個來月,爺爺過得極其痛苦,就如解了鞍韉、離了沙場的戰(zhàn)馬,在逼仄的馬棚里待不安生。
一天傍晚,太陽還未落到大山背面,瓦楞上的熱氣還未消散,爺爺匆匆從外面走回來,紅光滿面,腳步輕悄,手里沒有草。爺爺直奔柴樓,噔噔噔爬上去,在柴草堆里翻出一把斧子,三兩下抹掉木柄的灰塵,扛紅旗一樣扛下來。
面對手握斧子的爺爺,父親半天說不上話。
“你們說我割草沒用,我上山挖松根!回來曬干了,能當柴燒吧?”爺爺賭氣似的說。太陽落著,夕光照得他臉色輝煌,如鍍了金的鐵板。
我如今記不清和爺爺一起走過多少山林,涉過多少河流,挖回過多少松根了。現(xiàn)在村里的老人見到我,有時還會說,這才一晃眼,昨天還讓你爺爺擔你,今天就成大人了。爺爺很快恢復了上山割草的生活節(jié)奏,一部老朽的機器歇了幾天工,重新上油后,運轉得更歡更快。
走得最遠的一次,到了老鷹山的背面。
那天我們起身很早,出了家門,拐上村外的滾石河,一個人沒碰到。滾石河兩邊堤岸很高,很窄,是灰白的砂石路。路邊立著兩排羊草果樹,筆直細高的樹干頂著一大蓬葉子,投下大團大團模糊的影子,蹲伏著的野獸一般。我走了沒幾步,腳一翹一翹的,又連連打了幾個小哈欠。我感到爺爺無聲地笑了笑。
“小光,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