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顆心猛地往下墜了一下,又奇跡般地,隨了那紅胸脯的鳥兒騰起,悠悠蕩蕩,高高地升到澄碧的蒼穹。他們身下的村子,沉重泥濘,陰暗潮濕,縮成一個芝麻粒大小的黑點兒。
小女孩眼里蒙了一層淚水。我不著防……她說。哥哥卻很大度,搓了搓手,不怎么,我們再抓一只。弟弟也學(xué)著哥哥說,不怎么。小女孩看著他們,看得他們臉紅紅的。小女孩兩手揉著衣服下擺,慢慢退回去。這時,弟弟望著她說,你是金雨,又指著小女孩身后的姐姐說,她是金雪,我分得清你們。你是妹,她是姐。哥哥說,我也曉得。弟弟竟然搶先說話,他有點兒不滿意。等我們再抓了鳥,再叫你們出來瞧,他又補(bǔ)充了一句。小女孩笑了,露出白白細(xì)細(xì)的牙齒,我也曉得你們,你是金東,你是金杰。她身后的姐姐張了張嘴,似乎想說誰是哥哥,誰是弟弟,又什么也沒說。兩姐妹退回屋里,門在她們身后關(guān)上。她們?nèi)耘f掀起一角窗簾,偷偷注視院子里的兩兄弟,暗暗希望他們再抓到一只鳥,可他們再也沒能抓到。他們徒勞地守候了大半天,直到太陽燃盡白天的最后幾分鐘。第二天,他們也沒抓到鳥,第三天,也沒有。他們再也沒跟那兩姐妹說過話。
后來落了幾場雨水,院子里的鞭炮屑徹底失去紅艷,變成一點點黃褐色的碎紙片,逐漸融入泥土,成為泥土的一部分。大院子里,最后一點年味也隨之消失殆盡。墻那邊的菜地又長出綠油油的藤蔓了,再不往南邊的墻頭長,王貴芳每天看一遍,將每一根藤蔓拉到靠自己那邊的墻上。金大慶很為此得意。兩家人的敵意不緊不松地持續(xù)著,后來,兩家的女人一句半句開始說話了,男人仍梗著,彼此不屑一顧。兩家最終盡釋前嫌,得等到十多年以后。
十多年,說來漫長,踮起腳尖也看不到頭,真正過去了,想起來也不過一眨眼的工夫。這期間,大院子?xùn)|邊的那堵墻,在一場大雨過后,塌了。也不是一次性塌,先是土基給一次次雨水泡軟了,一天一天軟下去,如到了年歲的老人,漸漸矮縮了;之后,豬和雞跑進(jìn)院子里,免不了要踩上幾腳,拱上幾鼻子,雪上加霜,搖搖欲墜,土基今天少一個,明天又少一個,后來,就不剩什么了。墻,就那么殘缺著。豬啊雞啊,可以自由跑到菜地里,菜地也做了院子。夏天的時候,院子里跟那菜園一個樣子,也是一片青綠,院子又做了菜園。金大年抱怨不已,可金大慶不修,他也沒辦法。兩家的女人呢,也不提墻的事。金大慶媳婦小心著,不再讓豬和雞到院子里。有時候,王貴芳掐了菜,會拿上一把,交給女兒,讓送到對門。老遠(yuǎn)的,她聽到金大慶媳婦熱情招呼女兒的聲音。金大慶媳婦沒什么東西送王貴芳,心里就有些歉然,又有些處于弱勢的感覺。有時,就會站在路上,和王貴芳說兩句話,夸贊金雪金雨學(xué)習(xí)好,抱怨金東金杰讀書不成器。過了幾年,不知道什么原因——大約是賭氣,那堵墻又重新修好了??招拇u,青灰色,比原來的要高和威嚴(yán),沙子和水泥透著新時期的氣息。又過了幾年,大院子里的四個孩子長大了,鳥兒一樣紛紛離開家。大院子愈加沉寂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