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天一大早,蘭建成睡夢中聽到一些什么聲音,忽然驚醒過來。坐直身子,只見窗玻璃一片明亮,父母的聲音夾雜著豬的喘息從院子里傳進來。做什么?他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哥哥睡他旁邊,一條鼻涕蟲似的口水從嘴角掛下,嗒了嗒嘴,扭過頭繼續(xù)睡。他六神無主,聽到腳步聲往大門去了,莫名地害怕起來,三兩下穿了衣服,跳下床,靸了一雙拖鞋,打開門跑出去。鞋底緊貼地面,冷冰冰的。燈光昏昏的院子人影橫斜,父親和母親正往大門外走,那只豬扭著肥大的屁股,艱難地走在他們前面。他呼哧呼哧追上去,你們做什么?他看看豬,仰起臉看著父親,哈出一團團白氣。父親納悶地瞅了他一眼,不耐煩地說,你怎么出來了?回去回去!他又轉(zhuǎn)而看著母親,眼里漾了細小的淚花。母親說,去殺豬。他感覺頭頂嗡地響了一聲。父親又命令道:回去睡覺!他似乎沒聽懂父親的話,一句話不說,跟在他們屁股后面。母親給父親使了個眼色,父親不再說什么了。
天還很早。山頂一彎淡淡的月亮。村里唯一的大路灰蒙蒙地向前延伸。路上厚厚的塵土經(jīng)了露水,濕漉漉的,在他們腳下發(fā)出喑啞的噗噗聲。他們誰也不說話。蘭建成目不轉(zhuǎn)睛盯著跟前很肥的豬。豬走幾步,停下來,尋覓路邊的青草,嘴里發(fā)出叭嗒叭嗒的聲響。耽擱得久了,母親便拿一根細細的棍子,輕輕敲它的屁股。蘭建成抬起頭可憐巴巴地望著母親。這時豬又扭著屁股,吃力地往前走了。整條路上,他們沒遇到一個人。除了遠處的村口,路邊的人家沒透出一點光亮。他們走走停停,花了將近一刻鐘才來到村口的露天屠宰場。屠宰場用土基打的水泥臺子旁,高高豎著一根竹竿,挑出一盞一千瓦的大燈泡,吱啦啦地向外射出耀眼的光芒,在黑夜里劃出一大片光圈。
那時候,屠宰場里也是老董和吳貴人兩個人。老董四十多歲,頭發(fā)黑硬得賽過豬鬃,走路時頭往前沖,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吳貴人二十多歲,長了一張娃娃臉,天生為了說笑準備的,剛和老董干了兩年,還沒自己動手殺過豬。直到今天,吳貴人也沒殺過豬。有一次吳貴人和老董爭辯,吳貴人開玩笑說自己不殺豬,是怕作孽,死后下地獄。老董拉下臉,說放什么屁?一個屠宰場,就這么幾個人,你不殺,我殺!你不下地獄,我下地獄!人要吃豬肉,天塌下來也改不掉,我們一個個做活菩薩,世上的豬照樣死!在哪個手上死不是死?手藝好的,一刀結(jié)果了,就是積德;手藝窩囊,幾刀捅不死,那才是作孽。你自個兒窩囊,就不要說廢話!蘭建成還是第一次見老董發(fā)這么大火,吳貴人也嚇到了,閉了嘴,臉上掛著尷尬的笑。這么說來,豬的死,并沒有多少值得哀痛的。農(nóng)村人養(yǎng)豬,不為了賣錢,就為了吃肉,可比不得城里人養(yǎng)寵物,是用來寶貝的。這兩年在老董的屠宰場,蘭建成不知看了多少豬哀號著流盡最后一滴血死去,心里全然沒有一絲絲哀痛。十多年前,他還是一個小孩子時可不是這樣。
十多年前,年輕氣盛的老董和吳貴人早候著了。他們拍拍屁股,朝父親走過來,幾個人壓低嗓門兒交談,就像擔心驚擾了黑夜深處的什么東西。蘭建成沒聽他們說話。豬在屠宰場前的空地上閑逛,自由自在,無憂無慮,后來在屠宰場邊停了下來。他好奇地走過去,看到豬鼻子下一叢綠油油的草。肥大的豬開始吃那一小叢草。蘭建成看得津津有味。草沒吃完,父親和老董走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