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初歲 10

少年游 作者:甫躍輝


老董瞄了父親一眼,說幫忙提一下豬尾巴就成,又問吳貴人,準(zhǔn)備好了?吳貴人說準(zhǔn)備好了。老董脖子上系一條油膩膩的幾乎看不出本色的藍(lán)色圍裙,圍裙下擺垂到膝蓋,來回摩擦著一雙打了補(bǔ)丁的黑色高筒雨靴。他從油膩膩的圍裙口袋里抽出一根煙,斜斜地叼上,吳貴人給他點(diǎn)著了。他瞇起眼睛,猛吸一口,從鼻孔里噴出一大團(tuán)白色的煙,嘴里含了個石子兒似的,說,動手。

老董抄過桌上的一條很粗的麻索,將末端一圈一圈繞緊黑油油的右手手臂,背對燈光朝豬走去。煙頭紅紅的火光在他的陰影里一閃一閃的。他俯下身子,伸出左手,輕輕地?fù)崦i的脊背,右手趁勢將麻索另一端的套子套住豬脖子。豬抬了抬頭,仍低下腦袋吃那一小叢草。他直起身子,往后退了幾步,突然,右手往后一拉,麻索被扯緊了。剎那間,豬被雷電擊中似的,又仿佛肥大的身子落在了鋼絲床上,不停地上下亂蹦。地上的灰塵噗噗響。豬和老董之間,麻繩瞬間松開,瞬間繃緊,如一條灰褐色的毒蛇。吳貴人沖過來,拽住了豬的一只后腳,父親也躲閃著跑過去,揪住了豬尾巴。只聽得三個男人嘿喲一聲,然后“嘭”的一聲巨響,豬已經(jīng)給重重地扔上一張血跡斑斑的桌子。三個男人一起按上去,豬嘶啞地嚎著,動不了了。蘭建成目瞪口呆,似乎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直到吳貴人把一柄長長的刀子遞到老董手中,他似乎才一下子明白過來:他們說要?dú)⒇i,真的要?dú)⒇i了。可是已經(jīng)晚了。刀子——幾乎連同老董黑油油的長了六個指頭的手,從豬柔軟的脖子插進(jìn)去,一會兒,刀子拽出來。停頓了半秒鐘,或許更短一些,血暢快地噴出來了。豬雪白的脖子仿佛垂了一條鮮艷的紅領(lǐng)巾。

老董嘴唇邊,煙頭紅紅的火光在黑暗里忽明忽暗。蘭建成冷得渾身顫抖。他朝豬跑過去,母親拽住他,他使勁掙脫了。你來做什么?離遠(yuǎn)點(diǎn)兒!父親正攪動豬血,抬頭瞪他一眼。他害怕了,退了一步,又忍不住往前跨了一步。豬脖子流出來的血越來越細(xì)了。他什么也做不了。血流盡后,豬被抬到另外的地方。地上留下一小汪血,血靜靜地滲進(jìn)紅沙土里。

蘭建成走在十多年前走過的路上。雖相隔十多年,情形太相似了,中間十多年的時間被輕巧地掐掉了,從十多年前一下子跳到了現(xiàn)在。其間的感情卻變了,他不再是那個難過又無能為力的小男孩。

他面前,豬走得極其艱難、緩慢。他也不急。這是豬走過的最后一段路了。他有充足的時間讓它不慌不忙地走完這段路。這種由他掌控的寬容讓他的心安穩(wěn)下來,漸漸不再勞神想殺豬時要不要戴眼鏡,或者,能不能殺死如此龐大的活物之類的問題。他和豬之間,形成了某種默契,心照不宣,彼此信任。他感覺到,豬其實(shí)知道自己走在通往生命終結(jié)的路上,同時也知道無法逃避,它的死已經(jīng)沒有懸念。既然如此,也就失去了本應(yīng)有的緊張和不安,相反,帶上了一點(diǎn)兒平靜的悲愴。它要去完成一件對自己很重要又不能由自己決定的事。它把這件事交給他。他應(yīng)該把這件事干漂亮。他要做的,也是一件并非出自自己意愿而又對自己很重要的事。他們只是配合著完成生活必需的一個環(huán)節(jié)罷了。豬走了一段路,和多年前那頭豬一樣,停下來吃路邊的草。草是枯草,并沒多少嚼頭。但豬吃得津津有味。吳貴人罵道,瘟豬,還不快走!蘭建成緊張地看著他,說讓它吃吧。吳貴人笑了,想說什么打趣的話,老董瞅他一眼,也說,讓它吃。誰也不說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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