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一夏無雨,認(rèn)為兇歲,在西安城南的一個出租屋里,我的老鄉(xiāng)給我訴苦。他是個結(jié)巴,說話時斷時續(xù),他老婆在簾子后的床上一直嚶嚶泣哭。那時的蚊子很多,得不停地用巴掌去打,其實每一巴掌都打的是我們的胳膊和臉。
人走了,他說,又回,回那里去了。
那一幕我至今還清清晰晰,他抬起腦袋看我,目光空洞茫然,我驚得半天沒說出一句話來。他說的人,就是他的女兒,初中輟學(xué)后從老家來西安和收撿破爛的父母僅生活了一年,便被人拐賣了。他們整整三年都在尋找,好不容易經(jīng)公安人員解救回來,半年后女兒卻又去了被拐賣的那個地方。事情竟然會發(fā)展到這樣的結(jié)局,是鬼,鬼都慌亂??!他老婆還是在哭,我的老鄉(xiāng)就突然勃然大怒,罵道:哭,哭,你倒是哭你媽的×哩,哭?!抓起桌子上的碗向簾子砸去。我沒有攔他,也沒一句勸說。桌子上還有一個碗,盛著咸菜,旁邊是一篩子蒸饃和一只用黑塑料桶做成的花盆,長著一棵海棠。這海棠是他女兒回來的第三天栽的,那天,我的老鄉(xiāng)叫我去喝酒,我看到他女兒才正往塑料桶里裝土。我趕緊把咸菜碗,蒸饃篩子和海棠盆挪開,免得他再要抓起來砸老婆。我終于弄明白了事情的緣由,是女兒回來后,因為報紙上電視上連續(xù)地報道著這次解救中公安人員的英勇事跡,社會上也都知道了他女兒是那個被拐賣者,被人圍觀,指指點點,說那個男的家窮,人傻,×多,說她生下了一個孩子。從此女兒不再出門,不再說話,整日呆坐著一動不動。我的老鄉(xiāng)擔(dān)心著女兒這樣下去不是要瘋了就是會得大病,便托人說媒,希望能嫁到遠(yuǎn)些的地方去,有個誰也不知道女兒情況的婆家。但就在他和媒人商量的時候,女兒不見了,留下個字條,說她還是回那個村子去了。
這是個真實的故事,我一直沒給任何人說過。
但這件事像刀子一樣刻在我的心里,每每一想起來,就覺得那刀子還在往深處刻。我始終不知道我那個老鄉(xiāng)的女兒回去的村子是個什么地方,十年了,她又是怎么個活著?我和我的老鄉(xiāng)還在往來,他依然是麥秋時節(jié)了回老家收莊稼,莊稼收完了再到西安來收撿破爛,但一年比一年老得嚴(yán)重,頭發(fā)稀落,身子都佝僂了。前些年一見面,總還要給我嘮叨,說解救女兒時他去過那村子,在高原上,風(fēng)頭子硬,人都住在窯洞里,沒有麥面蒸饃吃。這幾年再見到他了,卻再也沒提說過他女兒。我問了句:你沒去看看她?他揮了一下手,說:有啥,看,看的?!他不愿意提說,我也就不敢再問。以后,我采風(fēng)去過甘肅的定西,去過榆林的橫山和綏德,也去過成陽北部的彬縣,淳化,旬邑,那里都是高原,每當(dāng)我在坡梁的小路上看到挖土豆回家的婦女,臉色黑紅,背著那么沉重的簍子,兩條彎曲成O形的腿,趔趔趄趄,我就想到了她。在某一個村莊,路過誰家的鹼畔,那里堆放著各式各樣的農(nóng)具,有驢有豬,雞狗齊全,窯門口曬了桔梗和當(dāng)歸,有矮個子男子蹴在那里吃飯,而女的一邊給身邊的小兒擦鼻涕,一邊扭著頭朝隔壁家罵,罵得起勁了,啪啪地拍打自己的屁股。我就想到了她。在逛完了集市往另一個村莊去的路口,一個孩子在草窩里捉螞蚱,遠(yuǎn)處的奶奶怎么喊他,他都不聽。奶奶就把胳膊上的籃子放在地上,說:誰吃餅干呀,誰吃餅干呀!孫子沒有來,麻雀烏鴉和鷹卻來了,等孫子捉著螞蚱往過跑,籃子里的那包餅干已沒有了,只剩下一個骨頭,那是奶奶在集市上掉下來的一顆牙,她要帶回扔到自家的房頂去。不知怎么,我也就想到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