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爹并沒有和任何人商議,只是送走了媒人之后,交代哥哥說,他次日要帶兩個伙計到鎮(zhèn)上和臨近幾個縣里去收賬,幾天就回來,哥哥也不必跟著。哥哥奇怪地說還沒到收賬的日子呢,嫂子從旁邊輕輕地給了個眼色。于是,爹就這樣消失了幾天,他只不過是在做決定的日子里,不想看見令秧。自從娘走了,爹越來越不知道怎么跟令秧相處。只是每年從外地經商回來,給令秧帶一箱子他認為女孩子應該喜歡的玩意兒,說一句:“拿著玩兒吧。喜歡什么,告訴你哥哥,明年再給你買。”似乎是說了句讓他無比為難的話。
那天晚上,十三歲的令秧靜靜地坐在狹窄的天井里,發(fā)現(xiàn)只要緊緊地抱住膝蓋,收著肩膀,就可以像童年時候那樣,把自己整個人藏在一根柱子后面。其實這個發(fā)現(xiàn)并沒有什么意義,因為無論她藏或不藏,也沒有人來尋找她。哥哥和嫂子在廚房里聊得熱鬧,聲音在夜色里,輕而易舉就捅破了窗戶紙。哥哥說:“我拿不準爹的意思是怎樣,反正,我不同意。若是令秧去給人家做小妾,七月半的時候我可沒臉去給娘燒香?!?嫂子嘆著氣:“這話好糊涂。你掂量一下,要是爹真的不同意,那他還出去收什么賬,他是覺得這事情挺好的,只不過心疼令秧?!?哥哥道:“你也知道令秧委屈。一個翰林又怎么樣了,我們不去高攀行不行?令秧怎么就不能像海棠那樣配個年紀相當的,我們令秧哪里不配了?” 嫂子又嘆了口氣:“這話糊涂到什么地步了,誰說令秧不配,我還告訴你,假使海棠沒許人家,保不齊舅舅他們也會愿意。你想想看,一個出了翰林的人家,風氣習氣都是錯不了的,日后怎么就不能再出一個會讀書能做官的呢?令秧若是生個有出息的哥兒,就算一時扶不了正,也終有母憑子貴的那天。我看令秧這孩子性子沉穩(wěn),不是載不住福氣的樣子。真像海棠一樣,嫁去個家底殷實些的小門小戶,倒是安穩(wěn),一輩子不也一看就看到頭了?” 哥哥突然笑了,語氣里有了種很奇怪的親昵:“你是恨你自己這輩子一眼望到頭了么?”嫂子笑著啐了哥哥一下:“好端端地在說你妹子的終身,怎么又扯上我了?你比我一個女人家還糊涂?!?哥哥似乎一時間找不到合適的反駁,只好說:“左一個糊涂,右一個糊涂,就你不糊涂。
令秧靜靜地聽著,直到嫂子新生的小侄子突然啼哭起來,蓋過了說話的聲音。她能聽見促織在叫,像是月光傾倒在石板地上的聲音。她已經知道那就是她的未來了,盡管這些負責做決定的人還沒有真的決定。三五天以后,爹就回來了。一家人靜靜地圍著桌子吃晚飯。嫂子叫令秧多吃點,臉上帶著種奇怪的殷勤。爹突然放下了筷子,跟嫂子說:“明天起,把繡樓上的房間打掃出來,讓令秧搬上去吧?!?嫂子爽利地答應著。跟哥哥不動聲色地對看了一眼。
沒有一個人面對面地告訴過她這件事,但是每個人都知道,她已經知道了。
就這樣過了三年。
都說令秧命好,可能是真的。因為就在正式答復了媒人之后,就傳來唐家夫人病重的消息,沒兩個月就歿了。這種情形之下老爺自然是不好納妾的,于是只能等等再說。又過了些日子,媒人再度眉飛色舞地登門,聒噪聲在繡樓上能聽得一清二楚。令秧從小妾變成了填房夫人。據說,是唐家老夫人,也就是唐簡母親的意思。
那天傍晚,她從嫂子手里接過新做的水田衣,她想跟嫂子說她不小心把梳子摔斷了,得換把新的,又擔心被數落莽撞??墒巧┳訉W⒌乜粗哪?,輕聲卻篤定地說:“給姑娘道喜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