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03)-1

南方有令秧 作者:笛安


祠堂的后面是一個小小的內(nèi)院,影壁兩旁,有翠竹,新綠冒了出來,卻還有枯黃的竹葉沒能落盡,遮擋住了影壁西側(cè)的小屋。令秧就被關(guān)在里面。一張舊榻,一個搖搖晃晃的矮凳,一張小炕桌被丟在屋角,擺著幾個碗和杯子。破曉時分,竹影潑在窗戶紙上。那婆子坐在矮凳上慢吞吞捶打著自己的腿,終于開口道:“我知道夫人睡不著,好歹閉上眼睛歇歇。天一亮,可就又不能清凈了?!?令秧抱緊了膝蓋,往榻角處縮了縮,像是要把自己砌進身后的墻里,或者變成一塊帳子上的補丁。她試過想要伸展開雙腿,稍微一動,膝蓋就鉆心地疼。似乎不知道該拿這個僵硬的自己如何是好。她也不想跟這個看守她的老婦說話——人們似乎叫她“門婆子”,雖然相貌可憎,卻也不曾為難她——可是令秧知道,眼下,她對任何人和顏悅色,都沒有用。

“依我看呢——” 門婆子的聲音聽上去元氣十足,佝僂著腰,捏自己的小腿,眼睛直直地看住她,她有一只眼睛是斜的,裸露在外的一大片眼白呈現(xiàn)一種蒙塵的黃色,像是茶垢,“夫人不懂得守一輩子的苦處。別怪我說話粗糙,夫人未必做得到?!?婆子熟練地盤起腿,把自己準確地折疊在了那張小凳子上,突然間成了一個詭異的神龕,“又沒個兒女,也就沒什么牽掛。跟著老爺去了,左右不是壞事。博了名節(jié)自不必說,省得熬往后那些看不見頭的日子。夫人現(xiàn)在年輕,覺得活著有滋味兒——可是信我門婆子一句話,一眨眼,活著的滋味兒就耗盡了。等當真覺得死了比活著痛快的那一天,就由不得夫人您了?!?/p>

令秧不吭聲,像是打瞌睡那樣閉上了眼睛。門婆子隨隨便便地從那把破壺里倒出一杯看起來像是泡得過久的茶,再拿起一只粗瓷的碗,轉(zhuǎn)身在屋角的水缸里舀了一碗水?!胺蛉??” 門婆子將杯子和碗并排擱在炕桌上,也不管臟不臟,就將炕桌橫到令秧面前的被褥上,“夫人若是想好了,就喝了那杯有顏色的。我跟你保證,喝下了,只需忍不到一個時辰的工夫,就什么都過了。若是還沒想好,就把那碗水喝了——等會兒還要再去祠堂跪著聽訓呢,不喝水撐不住的——我老婆子也沒法子,長老們吩咐過了,只準我給夫人水,不準給吃的。”

片刻之后,令秧聽見了關(guān)門的聲音,她知道此時屋里只剩下了她自己,和那碗毒藥。她怕,可還是忍不住睜開了眼睛——畢竟,長這么大,還沒見過毒藥是什么樣的。捧起那杯子的時候胳膊都在打戰(zhàn),但是她還沒有意識到那其實是因為饑餓。不然——先稍微用舌尖舔一下呢——她還是把那杯子丟回到炕桌上,還以為它會被打翻或者直接摔碎,但是它只是危險地顫了顫,像是轉(zhuǎn)了半圈,就立住了。她從小就怕死了喝藥,這跟那藥究竟是為了治病還是為了死根本沒關(guān)系。手抖得太厲害,灑出來的一點點弄濕了她胸前的衣裳,若是讓嫂子看到了準又要數(shù)落的,她已經(jīng)很久沒有這樣自然而然地想起嫂子了。一夜之間,成為唐家夫人的那段日子似乎已經(jīng)成了一場夢,她的心魂又回到了童年去。

死就死吧。既然這么多人需要她死——那可能真的像門婆子說的,不是壞事。雖然說她若真的守到五十歲,也有牌坊可拿——但明擺著的,長老們不相信,也等不及。一具新寡的,十六歲的女尸換來的牌坊更快,也更可靠些。到了陰間,能看見娘,還能看見唐簡——糟了,娘認不得唐簡長什么樣子,他們?nèi)绾文軌蚓墼谝黄?,迎接令秧過來呢?令秧像是被人兜頭潑了一盆冷水,在這世上,她最親的兩個親人都已經(jīng)走了,可是他們彼此還形同陌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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