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物的生命其實比人久遠。”興仔某日這么說，我心里一震，簡直是哲學家的警句了。老東西雖然靜美，卻不止息地流轉于人間，數十載的人生其實并不真能占有。收藏因此常常銘刻著偶遇、機緣與隱含的滄桑。每件民藝事物都飽滿浸漬著一代代惜情人的手澤。

老物有靈，是它來找人，而非人買物。我因此總是拙于答復怎么買來這些民藝事物的。某地、某時、某店其實都是也都不是答案。因為民藝販仔興衰有時，遷移關門改行或心境轉變者有之，坐牢跑路亡故者亦不乏其人。往往一兩年間再回返某民藝店家，卻如浦島太郎從龍宮回返發(fā)現景物全非，只剩一下子蒼老數十歲的白發(fā)販仔坐守空屋，而先前曾在此屋看到并買走令人眼睛發(fā)亮的某某老物這件事，現在仿如春夢一場。

有憨番在著名的民藝店家沉靜等候我認得它們，一待數月之久，仿佛這段時間在其他人眼前都是隱形的。有日據時代的三層玻璃大柜甫由民家載回販仔住處，我剛巧路過，對于還拆解倒放在販仔貨車上的灰撲撲骯臟老柜原本不以為意，禮貌地隨口問一聲。大概是我實在太不經心了，老販仔認為我不識貨，取來濕布一擦，露出老檜木家具豐潤的干漆色澤，我瞳孔一縮，連忙請他搬下車組合起來，一座骨架都嵌入幾何花紋的八尺玻璃大柜于是立在眼前，是讓人做夢想到都不禁微笑起來的漂亮柜子。后來我才知道，興仔盯住這柜子好幾年了，因為我偶然路過買走，他最終仍不免與這件老家具錯身而過。

未逢其時的挫折其實亦是多不勝數的。阿澤某日電告有書櫥一座，要我去看看。我隨即出門，一小時后抵達他店里。有一對年輕夫婦已在座，阿澤則滿臉歉意。他們早我五分鐘進門，立刻買下這座骨架嵌花、柜頂日式凸檐、上下座可分離、做工形制都極秀致雅氣的醫(yī)館玻璃書櫥。我懊惱極了，很不甘心地一直前后摸摸看看這座因為五分鐘時差而錯失的漂亮柜子。阿澤雖屬意給我，或許柜子自有意志，強求不得。

因為常有這些機緣得失，凝視著家里的幾件佛像，偶爾我不禁懷疑是它們暗施法術讓我在某年某日自以為湊巧地走入某一店家買回它們。

這些年來我都在家里一座檜木書櫥里整齊擺放著最喜歡的中文小說，書櫥造型簡約，暗沉的日式黑漆使得整體內斂素雅。柜子終因家里空間窘促疊滯不得不出讓，幾天后卻在一家陌生的民藝店里重逢。書櫥尺寸不大，被塞擠在一座大玻璃柜之后，但熟悉的線條與色澤仍然讓我一進門就發(fā)現了它。這座書櫥跟隨了我不少年，如今又重新回到民藝店里等待新的主人。我靜靜地瞥眼瞧它，陌生的環(huán)境似乎讓它蒙上一層被遺棄的黯然，令人相當不舍，幾乎沖動想再買回這座柜子。

不知情的老板開了高價，我客氣地道了謝出門。經過書櫥時，我想起櫥子中間的抽屜底層藏了一個暗屜，大概沒有人會知道了。就讓這個秘密繼續(xù)沉默，如同阿枝所言：一生中借著物件藏匿許多秘密，辛苦不語，默默注視……

收藏之路充滿這樣的個性與偶遇，收藏人的家里不過是他生命機緣的總合。而老東西聚散分合，在一代代人的手上傳承，伴隨每個擁有者一起老去，這不是生命最華美的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