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朗 1

例外 作者:毛尖


《色,戒》公映,三場床戲全部被刪,海外輿論又傳得欲仙欲死,所以,飯桌上,大家對虐愛各抒己見的同時,也對導(dǎo)演的個人生活展開了想象,最后問題匯總在,李安更喜歡梁朝偉,還是更鐘情湯唯?

電影史里看看,李安不應(yīng)該對湯唯戲外動情,能舉證的導(dǎo)演一大籮,最著名的例子當(dāng)屬弗里茨朗(Fritz Lang)。

導(dǎo)演

說“風(fēng)流朗”,不說“導(dǎo)演朗”就輕薄。歲月流逝,他的風(fēng)流賬不斷追加,他的道德感不斷受到質(zhì)疑,但他的電影史地位卻日益隆重。新浪潮欠了希區(qū)柯克,希區(qū)柯克欠了他;伍迪艾倫欠了超現(xiàn)實主義,超現(xiàn)實主義欠了他;形式主義欠了他,印象主義欠了他;黑色電影欠了他,科幻電影欠了他;愛森斯坦,布努埃爾,威爾斯,戈達爾,電影世界里最傲慢最具原創(chuàng)性的導(dǎo)演,不管是前輩、同輩還是后輩,皆不諱言:“沒錯,我們欠了弗里茨朗?!?/p>

對此,朗一點都不會謙虛,而在他的大量訪談中,除了他輕描淡寫地說過一句,“布萊希特,那當(dāng)然,誰不受他的影響”,我們看不到他欠過誰,而隔著一個世紀(jì)的光陰,電影大師換過一茬又一茬,但他永遠在場。所以,大概也不奇怪吧,這樣的人沒什么朋友。

1890年出生于奧地利,一戰(zhàn)后來到柏林,1933年離開納粹德國,在巴黎呆了一年,1934年到好萊塢,1976年在貝弗里山去世,朗在美國呆的時間最長,拍的電影也最多,但終其一生,他都是個地道的德國導(dǎo)演,而且,越是風(fēng)燭殘年,越是維持德國式尊嚴(yán)。1970年后,他幾乎就是個盲人,但他戴著上個世紀(jì)“最具標(biāo)志價值”的單片眼鏡,聽侍者報,有人來訪,就站起來,整整衣衫,擺正圍巾位置,走到門口,向來訪者伸出將軍般的手,堅定一握,然后把他們引入他黑的客廳。

采訪開始,他先說一句,我的私生活和我的電影毫無關(guān)系,然后,像是自言自語,他說,總是要回到1933年!

記者松一口氣,原來以為“1933”是個不能提的年份,沒想到導(dǎo)演自己開口:3月的時候,納粹就派人來跟我說,他們要禁映《馬布斯博士的遺囑》(Das Testament des Dr. Mabuse),當(dāng)時我就說,“在德國,你們敢禁弗里茨朗的電影,那試試看吧!”然后,戈培爾博士的“邀請”就來了,我穿上我的條紋褲,圓擺上衣,領(lǐng)子筆挺,前往宣傳部。那鬼地方的走廊長長長,都聽得見自己腳步的回聲,走廊盡頭,站兩荷槍的家伙,我感覺很不愉快。然后,經(jīng)過幾重盤問,我被帶入一個遼闊的辦公室,戈培爾坐在大大大的辦公桌后面,說:“請進,朗先生。”

講到這里,朗頓了頓,似乎沉浸在戈培爾的這一聲招呼中,回過神,說了句:“戈培爾英俊極了,無與倫比的英俊?!庇⒖〉母昱酄柶鹕砗偷聡谝粚?dǎo)演握手,然后開始他們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的漫長交談。

“到底談了多久?”

很久。從戈培爾的窗口看出去,能看到一只巨大的鐘,我一直盯著指針看,一圈又一圈,從下午到黃昏。

“你們談了什么?”

一開始,戈培爾就跟我道歉:“實在抱歉,我們禁映了《馬布斯博士的遺囑》,不過,其實我們只是不喜歡這個電影的結(jié)尾?!币苍S,在戈培爾看來,邪惡的馬布斯應(yīng)該在電影最后被有效地克服,而不應(yīng)該成為飄蕩在德國上空的幽靈。當(dāng)然,他心里知道,我是在影射他們納粹。

“那你到底怎么影射希特勒的?”

這樣的問題真是讓朗興奮,自從1934年到美國,朗最喜歡別人問這個。但是,親愛的大師大概是電影拍多了,一年又一年,他對自己的故事進行重新改編,在細節(jié)上不厭其煩地進行加工,但最后敵不過在他死后拍賣出的一本護照,上面標(biāo)示著,他離開德國最早也就1933年7月31日,而在這個時間差里,藏著朗最隱秘的內(nèi)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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