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在水龍沖洗血跡的時候,可以把傳單當作六月的雪花(6)

紅船 作者:黃亞洲


陳獨秀說到這里,把手揮舞起來,背脊上的小火罐隨之顫動。

“你們要喊!諸位同學,你們要喊!陳先生今天喊不動了,而你們,你們要喊!”

學生們齊聲說:“知道了,陳先生!”

“后天,也就是5月4號,”陳獨秀揮動拳頭,“請大家看《每周評論》第二十期,我在上面有篇文章。什么公理,什么永久和平,什么威爾遜總統(tǒng)的十四條宣言,都是一文不值的空話!”

“空話!空話!”學生們喊。

高君曼想扶陳獨秀進房,陳獨秀又一把推開了她。咣當一聲,一只火罐掉落在地上。

“現在,到了直接解決的時候了!我一條喉嚨,只能在紙上喊,而你們,你們喉嚨多,你們要一齊喊,喊出聲來!你們要喊得巴黎每一道街路都打擺子!中國不能沒有聲音!你們就是聲帶!中國只有你們是聲帶了!”

“我們會喊的,陳先生!”長衫們齊刷刷喊,許多眼鏡后面淚光閃耀。

蔡元培聽見了聲音。聲音使他心境復雜。

若是北大學子面對砧板和刀鋒沒有聲音,他是著急的。他的“兼容并包”的辦學方針以及聘任陳獨秀之類的大膽之舉,說到底,就是為了拓寬學子的聲帶。但是學生一旦熱血上了臉,那就很可能不僅僅是涉及聲帶了。作為大學校長,他又不能不控制火候。

5月4日午后,操場上不斷傳來口號,一陣狠似一陣。那是巖漿在運行,而且離突破口不遠了。蔡元培聽得出來。

“還我青島!保我主權!”“取消二十一條!”“國民判決國賊!”“誅賣國賊曹、章、陸!”

蔡元培左腳那只已經裂了一條細口子的黑皮鞋,在校長辦公室褪色地板上發(fā)出的咯咯的聲響,像母雞下蛋后的聲音。蔡元培忽然發(fā)現自己此時的心態(tài)也是母雞的心態(tài),他很怕身子底下軟和和的雞蛋碎裂。畢竟是學子啊,手無寸鐵!

他繞著寫字桌,一步步走得很慢,似乎是怕驚醒什么。其實他明白,他怕驚醒的是自己心里的一個念頭,這個念頭是一道命令,命令他瘋狂地跑下樓,在最后的一剎那,把學校的大鐵門鎖上。

他知道學生們要上街游行,地點很可能是天安門,甚至使館區(qū)。他也知道政府聽不得吶喊,政府對付學生自有一套包括刺刀在內的應對預案。

電話鈴響起來。教育總長打來的,聲音急促。

“學生是不是集合了?”

“有可能?!?/p>

“什么有可能?孑民兄,我電話里都聽見學生的口號了,打雷一樣?!?/p>

“天要打雷,總長阻得住嗎?”

“阻不住也要阻。孑民兄,使學生勿生事端,是你我職責所在。”教育總長傅增湘聲音頓時高了好幾度。

“學生一腔愛國熱情,怎么能叫事端呢?”蔡元培的倔脾氣上來了。

“我告訴你一條消息,”傅增湘放低聲音,“政府剛剛開完緊急會議,軍隊和警察都開始吹哨子了。”

蔡元培心里一緊。

“昨日夜間,北京大學千名學生聚會,大總統(tǒng)當夜就獲知了?!?/p>

蔡元培仍然不吱聲。窗戶之外,悶雷似的口號愈漸激烈。

他又聽傅增湘在電話里說:“聚會地點就在法科禮堂,京城十三所中等以上學校均有代表參加,場面如此張揚,孑民兄你不會一無所聞吧?”

蔡元培當然知道昨夜發(fā)生于法科禮堂的那場風暴。他雖未身處風暴中心,但那種嘯叫聲他是聽到的。雞叫三遍時他還獨處書房,瞪著窗外的夜空。他很為他的學生驕傲,他知道這場風暴是屬于整個民族的。自鴉片戰(zhàn)爭以來的民族屈辱,終于選擇了一個直接的爆發(fā)點,這爆發(fā)點沒選擇其他地方,恰恰選擇了他治下的一群學生的嘴巴。

“同學們!同學們!同學們!”他不知道跳到臺上這樣喊的學生姓甚名誰,有人當夜就來激動地告訴他,這位戴眼鏡的是文科的學生?!巴饨晃<保挛<?!民族危急!我們要以死抗爭!要血,我們有血!要命,我們有命!我們堅決不準政府簽署賣國和約!中國的土地可以征服而不可以斷送!中國的人民可以殺戮而不可以低頭!我們要上街游行!我們要喚醒國人!在這民族淪亡時刻,我們北大的莘莘學子若再保持沉默,若不奮起抗爭,我們也就像曹汝霖、章宗祥、陸宗輿一樣,是民族的罪人!”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