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看見父親的字,那么娟秀,那么工整,幾乎和他的軍人性格不符,他在信里說了好些想念之類的話,還第一次提到了他的性生活,他說,你嫂子常年臥病在床,幾乎跟一條席子差不多了,而我這方面又特別強(qiáng),大概是當(dāng)年貓耳洞里太過空虧留下的后患吧。當(dāng)然,在信里他提到了他的兒女們,不過只用了“兒女們都大了”這么一句,里面有一種如釋重負(fù)的意思。信夾在他的退伍證和二級傷殘證中的,我完全是無意間看見的。證件照上的父親目光炯炯,英俊無比,像是另外一個人。這種不該有的陌生感使我有過一個短暫的恍惚:這個陌生的軍人是誰,再定晴一看,原來是我父親。至于信中所及的“這個方面”,我已經(jīng)大略的懂了。信還是寄走了,父親站在路邊叫住了騎自行車的郵遞員,他跟他買了一個信封。陽光下的父親用舌頭舔了幾遍封口,還在掌心里響亮的拍了拍之后,像是一個稀罕之物似的將信交給了綠色的郵遞員。
寫信大概是父親那些年月訴說衷腸的一個較為方便的方法,后來我身居鬧市還能夠感受到小集鎮(zhèn)的雞鳴狗跳,花繁葉茂。這些信息都是父親從他的信里給我傳遞過來的。每次接到他的信,我總能回憶起他舌頭舔信封封口的模樣??梢院敛豢鋸埖卣f,早在和二伯通信之前,父親像是某種智慧就得到了開啟。這得感謝小集鎮(zhèn)上的一個女售貨員,他為他寫過很多信(確切的說,是拙劣的情書情詩,那個時候他自己就是郵差,此事姐姐顯然比我早知道)。
那個女售貨員有兩條水蛇一樣的長辮子,垂到屁股溝,她低眉垂眼,皮膚白嫩,體態(tài)婀娜,說話聲甜美動人。我相信她曾經(jīng)不止一次的飄蕩在父親的帳頂上,為父親用隱秘的想象享用多年。那的確是一個令人想入非非的女人。時隔多年之后,我還看見過她坐在柜臺內(nèi)側(cè),風(fēng)韻猶存??墒蔷褪沁@個女人將此衍化為一場笑談。好在母親常年在床,否則她要是聽見“你是我的菩薩,”“你的長辮纏著我的夢”之類的話,她肯定和父親要鬧得死去活來的。就是那會兒父親抵消了在我們心目中的形象,尤其是姐姐。她有一次在梳頭的時候,悄悄的說到了父親,她說真替他害臊。那會兒的姐姐明目皓齒,天生麗質(zhì)。當(dāng)時說此話的時候她又是皺眉又是咬牙切齒,這和我后來在K市見到她時的言語形態(tài)已經(jīng)判若兩人。
父親的風(fēng)流韻事其實(shí)并沒寂滅,只是他不得不降低了要求,跟一個集鎮(zhèn)西頭的寡婦上了床,那個寡婦年曠日久,根本無須父親說什么“我的菩薩”之類。這后來我同樣在人們的笑談中獲知的。
父親從雨簾里返身進(jìn)屋后的第一件事情就是拿筆寫信,我相信我以后的寫作完全秉承了父親那種不可遏止的言說沖動。父親端坐案前,雙肩似乎在不停的抖動。
姐姐是十八歲左右像蝴蝶一樣消失的,她幾乎就在二伯到來前的兩三天工夫,沒有任何跡象表明她已經(jīng)出走,家里的她的衣服花花綠綠一件沒動,似乎也沒有人看見她在集鎮(zhèn)大道上出現(xiàn)過,她似乎消失進(jìn)某一種花蕊,某一段煙塵。只是過了一個禮拜,她來了一封報(bào)平安的信,她先于二伯兩三天離開,她的信卻比二伯來信遲兩三天。這封信上她清楚地寫上她暫住地的地址,而不同于后來的信件:寄信人的名字也沒有,只是通過歪歪扭扭的字跡略可辨認(rèn)是姐姐的來信。
父親并沒有看出其中的蹊蹺,他固執(zhí)的往一個地址寄發(fā)了數(shù)十封之多(這個暴雨的午后,父親寫的一封也在其中),當(dāng)姐姐見到這些信時痛哭流涕。姐姐的信件隨著日子一長愈來愈稀的,父親的擔(dān)心顯而易見,他不停的給姐姐去信,可是總是石沉大海,音訊全無。就在妹妹剛剛開始上學(xué)的時候,他教給她最初的文體啟蒙也就是如何寫信,妹妹第一個先學(xué)會的漢字是姐姐。這里面含著父親的某種執(zhí)拗的情懷,他相信信件一直持續(xù)下去就像是長線入海,總會釣回大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