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_張曼娟
(我并沒做什么特別的事,我只是遵照小曼媽媽的重托,給她一巴掌。輕輕地,而且,不在
臉上。)
近年,張曼娟與一群志同道合的語文教學者和創(chuàng)作者,為古代經典的創(chuàng)意化做了些摸索和努力。如:開辦教授國學的張曼娟小學堂、改編古典小說為現(xiàn)代少年兒童讀本、將多年來的古典文學與現(xiàn)代文學教學經驗以有聲書方式分享、為兒童讀經讀詩與創(chuàng)作開辦夏令營……此文即為發(fā)生在張曼娟小學堂中的真實故事。
我聽見自己的名字被叫喚,感到虛脫無力,硬撐著站起來,歷史老師問了一個問題:“英法聯(lián)軍發(fā)生在公元哪一年?”我絕望地咬住下唇,答不出來,不敢注視老師凌厲的眼神。“用力地,打自己一巴掌!”老師下令,我被痛苦迅速裹卷起來。從小到大,并不是沒接受過體罰,但,父母親從來不掌摑我們的臉,在我的家庭里,打耳光是一種羞辱。“趕快打,不要耽誤大家的時間。”老師的呵斥聲傳來,有些同學低下頭,更多人轉頭注視我,我用力揚起手,狠狠地,掌摑自己的臉。一次,又一次,再一次,我停不下來……聽不見,我聽不見,用力,再用力一點……然后,我從噩夢中驚醒,
臉頰原本應該是熱辣辣的,卻異常冰冷,我的淚,從夢中流啊流的,浸濕了我的枕頭。
這是中學時候發(fā)生的事,我只打了自己一巴掌,就有強烈的想要尋死的念頭。這么多年過去,不知道為什么,還是會夢見這樣真實的場景,而在夢中,我那么果決癲狂地,掌摑著自己,無法停止。
一直記著這件事,提醒我在面對孩子的時候,要更謹慎,也更包容。
星期天早晨,有一群初中生來到小學堂,他們?yōu)樯龑W做最后沖刺,卻還愿意把時間花在國語和寫作上,其實是讓我很感動的。這群孩子看起來,更像大人,尤其是女孩子,如果混在我教的那些大學生之中,恐怕很難分辨真實年齡了。背著帆布包來到小學堂,大多數的他們都顯得疲憊,有幾個甚至根本就是被父母親押著來的,十分不情愿。
看見那個叫小曼的女孩,我知道她就是屬于非常不情愿的那一種,讀著她的作文,更印證了我的想法。如此“缺乏訓練”的文字和邏輯,可以想象寫作文帶給她的痛苦和打擊,肯定不少。
星期天早晨九點上課,老師們八點半之前就會到達學堂,用滿滿的朝氣和笑意迎接學生:“早啊!吃過早餐沒?”差不多是候選人與民眾握手拜票的那種熱情。大部分的學生都會回應我們的招呼,比較羞澀的也會微笑一秒鐘。只有小曼,她是從不回應的。“小曼早安!”沒回應。“吃過了沒?”沒回應。“知道今天坐在哪里嗎?”沒回應。她的身體和臉孔都是一致的緊繃,擺出來的態(tài)勢就是“我不理人,人也別理我”。或許因為她的名字里與我相同的“曼”字,或許從她身上看見我的年少,不是孤傲,而是自卑混合著驚慌。每個星期相見,我依然熱烈與她打招呼,她依然視而不見,全無響應。
那一天,八點半剛過,小曼就進了小學堂,當我迎上前去準備熱情打招呼,她忽然開口了……(天?。∷谷粚ξ艺f話呢。)“我們是幾點上課?”她問。“九點。”她疑惑地望向空蕩蕩的教室,“不是……八點半嗎?”
“是九點。今天來得很早喔,”我跟在她身后,“吃過早餐沒?”沒回應。“今天起得很早喔?”照例沒回應。“喂!”我沖進辦公室,很興奮地
對同事說:“小曼今天跟我說話了。”“是嗎?”忙著準備上課的同事們很能意會地對我說:“真的恭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