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來,上小學(xué)了,我有了一盒馬頭牌水彩顏料,于是大調(diào)特調(diào),隨我怎么調(diào)都可以,開心極了。
我把涂滿顏色的紙貼在墻上,自己欣賞。說不定抽象藝術(shù),這個主義那個主義的藝術(shù)家,就是這么產(chǎn)生的。
印刷鋪有個小排字間,五六個字架,一張案桌。排字工人左手拿個狹長的銅盤,夾張稿子,右手從字架上揀字,他們叫“撮毛坯”。奇怪的是,他不看字架,好像手指有眼睛,能夠找到字,而且揀得飛快。我問他拿錯了怎么辦,他說“不關(guān)我的事”,原來另外有個戴眼鏡的老師傅專門對字。
上小學(xué)的時候,有個姓莊的同鄉(xiāng)的哥哥在一家報館當(dāng)排字工人,我常到排字間玩,跟他做了朋友。我看他一天揀下來累得很,他教我唱一首歌:“做了八點(diǎn)鐘,又做八點(diǎn)鐘,還有八點(diǎn)鐘:吃飯,睡覺,撒尿,出恭?!薄皺C(jī)器咚咚咚,耳朵嗡嗡嗡,腦殼轟轟轟,再拿稿子來,操他的祖宗。”原來排字不是好玩的,很苦。
印刷鋪地上丟著印壞的紙片,上面有畫兒的,我就撿幾張。用紅紙綠紙印的電影說明書,我也撿。我認(rèn)不得那么多的字,有人喜歡看說明書,我可以送給他,這也是一種樂趣。
我還撿地上的鉛字,撿到拼花邊用的五角星啊,小花兒啊,更開心。這不算偷,他們讓我撿,不在乎這幾個鉛字。排字工人還從字架上揀了“伏”“星”兩個頭號字送我,伏星是我的小名。
我把撿來的鉛字、花邊,拼起來用線扎好,在店里的印泥缸里蘸上印泥,蓋在一張張紙上送人,盡管拼不成一句話,卻是我印的。
我把印有“伏星”兩個字的貼在墻上,東一張,西一張,到處是伏星,好像仁丹廣告。
在這條街上,還有家石印鋪,我也常常去玩。印的是廣告、京戲院的戲單,字很大。我看老師傅怎樣把稿子上的字搬到石頭上,還用毛筆細(xì)細(xì)描改,挺有看頭。就是始終不曉得為什么石頭是平面的,不像鉛字,用油墨滾一下就能印出字來,很奇怪。
那時候,傍晚街上有唱新聞的,邊唱邊賣:“小小無錫景啊,唱把那諸公聽……”唱詞也是用顏色紙石印的,兩個銅板一張。我買了不少張,攢起來借給人看。
還有一種石印的小唱本,叫做七字語,就是彈詞,唱本封面上有圖畫,花前月下公子小姐,兩三個銅板一本。
我看的第一本書,是在家里閣樓上放雜物的網(wǎng)籃里找到的一本《新學(xué)制國文》第一冊,爸爸念過的課本,油光紙印刷線裝,有字有圖。第一課的課文是:“夕陽西下,炊煙四起,三五童子,放學(xué)歸來?!碑嬌线h(yuǎn)處有兩間小茅屋,煙囪在冒煙,還有柳樹,飛鳥,兩個背著書包的學(xué)童,走在田埂上,水田里有條拉犁的牛。這本課本,我看了好多遍,有的課文都背得出來。
八歲那年,不再上私塾,改上學(xué)堂,從此,看的書就多了,除了印得很好看的課本,還在圖書室里看到《小朋友》、《兒童世界》、《新少年》這些雜志。到高年級,有兩位老師給我看了不少文學(xué)刊物,韜奮編的《大眾生活》、《生活星期刊》也看到了。
打這個時候起,我成了不折不扣的書迷。我找到新的天地。我覺得,沒有比書更可愛的東西了,書成了我的“通靈寶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