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故事行 3

玉想 作者:張曉風


“林淵說,這故事是說,有個人,生了病,他說誰要能醫(yī)好他,他就把女兒嫁他。結果,有一只猴子醫(yī)好了他,他只好守信用把女兒嫁給猴子,可是這事太丟人了,他丟不起臉,就把女兒和猴子放在船上,叫他們漂洋過海到遠方去結婚,他們后來也生了孩子,美國人就是這樣來的啦!”

奇怪,這故事聽來像高辛氏嫁狗的情節(jié),(因為它戰(zhàn)陣有功)后來生子十二人,成為蠻夷。

林淵有時候也以“成語”為題材,例如他雕婚姻,一塊頑石的兩側各雕一男一女,男子眉目兇惡,女子五官平凡卑弱而認命,頸下卻有塊大癭瘤,林淵想刻的是臺語說的:“項頸生瘤,婦人家嫁了壞尪(丈夫)——都是碰上了。”碰的原文是ㄉㄨ、,一音雙關,指“碰”上,也指“阻”住。

但我看那石雕,卻不免驚動,仿佛覺得那女人的腫瘤是一項突顯明白的指控,她用沉默失調的肉體在反駁一樁不幸的婚姻。

“這又是什么故事呢?”

“這就是說,很早很早那時候,有人想要來蓋一座樓,想要一直蓋到天上去,可是有一天早上,他們一醒,忽然一個說一款話,誰也聽不懂誰的,只好大家散散去。”

我大吃一驚,這故事簡直是《圣經(jīng)》中巴別塔的故事??!

“這故事哪里來的?”如果查得出來,簡直要牽出一篇中西交通史。

“書上寫的呀!”

“什么書?”我更緊張了。

“就是古早古早的書,都寫得明明,后來呢,又下了雨,一連下四十天,一天也不停,四十天哩,后來就做大水啦,這些人,就躲在船上……”

我們這才知道那件作品刻的是一列人頭,站在船舷邊上。但這故事分明是《圣經(jīng)》中的方舟故事,難道我們民間也有這種傳說嗎?

“阿伯,你這故事哪里聽來的?”治平畢竟是教社會學的,問起話來比我有頭緒。

“收音機里??!”他答得坦然。

我松了一口氣,起先還以為出現(xiàn)了一條天大的屬于“神話比較學”的數(shù)據(jù)呢!原來淵仔伯不很“純鄉(xiāng)土”,他不知不覺中竟刻了希伯來人的文學。

淵仔伯其實也有簡單的不含故事的作品。只是即使簡單,他也總有一兩句說明:

“這是虎豹母,從前這山上有老虎下來咬人哩,老虎本來就惡,生了孩子,怕人害他的孩子就更惡了!”

“這是公雞打母雞。”

另外一座用鐵皮焊成的人體,他在肚子上反扣一口炒菜鍋,題目竟是“樊梨花懷孕”,真是有趣的組合。

林淵不怕重復自己,因此不會像某些現(xiàn)代藝術家天天為“突破自己”而造作,林淵不怕翻來覆去的重新雕牛、羊、豬、雞、鳥、蛇、龜、蟲、魚和人。他的作品堆在家門口,堆在工作室,放在大路邊,養(yǎng)在草叢里。走過他家圍墻,墻上的石頭有些也是雕過的,踏上他家臺階,階石也是雕像,石雕于他既是創(chuàng)作也是生命,是勤勞操作一世之余的“勞動”兼“休閑”。他隸屬于藝術,更屬于神話。

那天晚上我們回到學生家的別墅,躺在后院魚池邊看星月,有一株迷糊的杏花不知怎的竟在秋風里開了花。這安詳?shù)男℃?zhèn),這以美酒和櫻花聞名的小鎮(zhèn),這學生的外公曾在山溪野水中養(yǎng)出虹鱒魚的小鎮(zhèn),這容得下原住民和平地人共生的小鎮(zhèn),這如今收獲了石雕者林淵、攝影人梁正居、能識拔藝人的議員黃炳松的小鎮(zhèn),多富饒的小鎮(zhèn)??!

我覺得自己竟像那株杏花,有一種急欲探首來了解這番世象的沖動,想探探這片慈和豐沛的大地,想聽聽這塊土地上的故事。

——原載1985年12月29日《聯(lián)合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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