色與色相授,神與形相接。她在不能自持的情況下,一步步陷入困惑和奮揚,
作品在夢中涌現(xiàn),在冥思中成長,復在靜定中一針一縷的完成。
我想,開始的時候,她自己也不知道后來會走得這樣遠。
就像嫘祖,偶然走到樹下,偶然看見閃閃發(fā)光的繭,聽到微風撥劃萬葉的聲音,她驚奇的伸手摘下那枚潔白如雪凝煉如蕾的橢圓形,然后拉開它,伸展它,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縷長得說也說不完的故事。她并不知道自己已經(jīng)扯出了一種叫“絲”的東西,她更不知道整個族人將因而產生一部絲的文化,并且因而會踏出一條繞過半個地球的“絲路”——她只知道那是棵碧綠的好桑樹,長在一個溫暖柔和的好春天。樹上有一枚銀銀亮亮包容無限的繭,她哪里知道那樣輕柔細微的一纖,竟能堅韌得足以綰住一部歷史。
又如另個不知名的先民,在一個露水猶濕的清晨來到黃河邊。聽見水鳥婉轉和鳴,一時興起,便跟著學叫一聲:
“關——關——”
水鳥傻傻地應了一聲,他頑皮地再學一聲。忽然,他發(fā)現(xiàn)那以“ㄢ”收尾的關字是多么圓柔婉艷。
“關關。”他說。
“關關雎鳩。”他說,忽然,他知道那是一個好句子。
“關關雎鳩。”他繼續(xù)念,而水鳥在沙洲上,沙洲在河上,并且由于春草萋萋,看來輕而蓬松,仿佛隨時都會順流漂走。
唉,這樣簡單,一條河,一個春天,河上一夜之間綠透的半實半虛的沙洲,洲上半隱半現(xiàn)的水鳥,以及一個看見這一切的,又歡喜又悲切的自己。他覺得有話沖到嘴邊,就照直說了出來:
“關關雎鳩——在河之洲。”
他并不知道那就是詩,他只想把春天早晨聽到看到的說出來罷了。然而,他卻吟出了一首詩,從一條河開始。
初識碧華,只知她是詩人羅青的妻子。而“詩人的妻子”這一職分,恐怕已經(jīng)是負累頗重的名銜了。我一時也沒注意她本人。后來在1982年我為泰北難民籌款,辦了“作家小手藝義賣”,她拿出一些精致的刺繡首飾,才真正把大家嚇了一跳。1986年她又在臺灣民藝文物之家展出一次,作品更見豐美繁富,最近她把心得和作品結成集子,一頁頁掀開,只覺是一幅幅有插圖的詩集——或者說,有說明的畫冊。歆羨之余,很愿意為她“仗美執(zhí)言”。
碧華和絲線的因緣其實也很偶然。那年,她母親出國,留一盒絲線給她,那大概是她第一次驚艷吧?中國人的色彩表現(xiàn)最早的可見于彩陶,至于文字方面的記載,則見《尚》:“以五采彰于五色,作服汝明。”可見早期的色彩是和絲線連在一起的(雖然并不因而不和別的連在一起)。彩色絲線的絢麗艷澤足以用來調劑單色的布,進而可以區(qū)別官階軍種,算得上是源遠流長了。碧華愛上的那盒絲線,溯其源竟可以上接五千年前中國人對蠶絲愛悅流盼的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