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的內(nèi)心都有一座花園,在寂寞的最深處,在那些不為人知的隱秘的角落里,繁花盛開,爭奇斗妍。對外開放的景致其實很少,沒有所謂“通票”可容別人進入園子的所有地方,所以你注定只能走進多少看多少。
沒有人可以走進父親內(nèi)心這座花園。他的園子已占盡荒蕪,沒有人愿意走進它。父親一個人生活在這座寂寞的花園里,他也同樣無法走出來。
父親年輕時是一個沉默寡言的人,一天下來說不了幾句話,與母親和孩子們都很少交流。老了,父親像變了個人,整天沒完沒了地嘮嘮叨叨,話題又毫無新意,漸漸地快把人膩煩死了。
父親想把郁結(jié)在心里一輩子的話都倒出來,可惜找不到愿意聽他嘮叨的忠實聽眾。他一開口我們就說——“得了,得了,又你那一套!”讓他閉嘴。誰也不再關(guān)心他到底說了些什么。我們只把父親的話看做是不著四六的瘋言瘋語。有一次,父親一個人在屋子里憋得實在不耐煩了,推開窗戶喊在樓下遛狗的老疤上來陪他聊天。老疤說:“改天再陪您啊……”客氣地拒絕了。見我回來,老疤忍不住跟我學:“你家老爺子可真逗!”
我有時想,父親竟像個沒了玩伴兒的孩子,渴望有人陪他玩,陪他說話,哪怕僅僅是聽他說話。但我們誰都不理他,狠心地把他晾在一邊。“去,一邊自己玩去——沒看忙著呢!”——有多少家長對孩子說過這樣的話。我們沒對父親說出來,不等于沒在心里作如此想。父親于是只好躲進自己無休止的記憶里,躲進他那滿是荒蕪的園子里,默默地承受無邊的寂寞。其實在父親那里,精神的需求遠比物質(zhì)需求更要來得急迫。他需要來自親人或朋友更多的心理慰藉。然而我們卻誰都沒能給他。
父親在北京僅存的幾個知心的朋友,一個得肝硬化走了,還有一個我們叫張叔的,比父親小不了幾歲,患有腦血栓。盡管還能勉強走路,但說話支支吾吾的含混不清,住的又很遠,平時少有往來。父親想他,就打電話叫人家,顧不得人家方不方便。張叔騎個小三輪車大老遠從位于城西北的展覽館趕過來,搞得我們好幾次心里都特別過意不去。
父親一個人時,常坐在客廳明亮的窗臺上,翻來覆去念叨著《伯牙摔琴》里的一句戲文——
“□□□□鳳尾寒,子期不在向誰彈。
春風滿面皆朋友,欲尋知音難上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