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養(yǎng)真與守拙——論陶淵明歸隱(6)

澄明之境——陶淵明新論 作者:戴建業(yè)


長公曾一仕,壯節(jié)忽失時。杜門不復(fù)出,終身與世辭。仲理歸大澤,高風(fēng)始在茲。一往便當已,何為復(fù)狐疑!去去當奚道,世俗久相欺;擺落悠悠談,請從余所之。

西漢張摯(字長公)曾官至大夫,因不取容當世而終身不仕;東漢楊倫(字仲理)曾為郡文學(xué)掾,因志乖于時而去職。正如清邱嘉穗《東山草堂陶詩箋》卷三中所說的,此詩是“借古人仕而歸者,以解其辭彭澤而歸隱之本懷”。稱頌古人不取容當世的“高風(fēng)”也就是肯定自己不愿媚俗的操守,詩的前部分是借古人以自況,后部分詩人則直抒其抗俗乖時的勇氣,清溫汝能認為“末數(shù)語頗有傲世之意”溫汝能:《陶詩匯評》卷三,清嘉慶丁卯刻本。“世俗久相欺”是“真風(fēng)告逝,大偽斯興”的根源,同時也可以說是“真風(fēng)告逝”的結(jié)果。人們的語言掩飾了自己的本心,其行為又有悖于自己的本性,隨著生命真性的逐漸泯滅,大家所追逐的對象非榮則利,袒露本心立足本性的那種真人無影無蹤了。陶淵明歸隱正為的是拒絕“大偽”以守護真性,所以他對流俗的“悠悠談”“恨不決絕”黃文煥:《陶詩析義》卷三,明崇禎刻本。,對世俗的褒貶毀譽不屑一顧,“何為復(fù)狐疑”,“請從余所之”,大有“走自己的路,讓人們?nèi)フf罷”的氣概。

因此,“養(yǎng)真”還必須具有獨立不遷的內(nèi)在堅定性,否則就沒有力量抗拒世俗的“悠悠談”,也沒有勇氣回絕“田父”們的“回駕”之勸,自己生命的真性又將迷失于世俗的浮囂之中。正由于此,陶淵明詩文中對松、柏、菊、玉、石等意象十分偏愛:

貞剛自有質(zhì),玉石乃非堅?!段焐隁q六月中遇火》

三徑就荒,松菊猶存?!稓w去來兮辭》

景翳翳以將入,撫孤松而盤桓。——《歸去來兮辭》

因值孤生松,斂翮遙來歸。勁風(fēng)無榮木,此蔭獨不衰?!讹嬀贫住分?/p>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讹嬀贫住分?/p>

終懷在歸舟,諒哉宜霜柏?!兑宜葰q三月為建威參軍使都經(jīng)錢溪》

芳菊開林耀,青松冠巖列,懷此貞秀姿,卓為霜下杰?!逗凸鞑径住分?/p>

松、柏、菊取其傲寒斗霜的品格,玉石取其堅貞不移的節(jié)操,詩中的這些意象都是詩人自己人格的寫照,“勁風(fēng)無榮木,此蔭獨不衰”更是他自我形象的投影:在貪競媚巧的世風(fēng)中仍不改其志,不喪其真?!讹嬀贫住分酥械那嗨膳c詩人則完全合而為一了:

青松在東園,眾草沒其姿。凝霜殄異類,卓然見高枝。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提壺撫寒柯,遠望時復(fù)為。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

一場嚴霜過后,原先東園里那些青翠蔥蘢的雜草雜樹頃刻便枯萎凋零,而被這些“異類”遮沒的青松此時反而風(fēng)姿卓立。青松在夾雜于樹叢的時候容易被人忽略忘卻,甚至被雜草雜樹吞沒遮掩,當它經(jīng)霜后巍然不凋時,人們才驚嘆它的傲兀雄奇。詩人一邊提壺把盞一邊撫摩經(jīng)霜猶綠的松干松枝,離開了青松還禁不住要戀戀不舍地回頭顧盼,這種情形不是他偶一為之,《歸去來兮辭》中也有“撫孤松而盤桓”的句子,可見他對青松一直是“情有獨鐘”。陶淵明之所以那樣“與松親愛之甚”,是由于他從青松那兒照出了自己的影子,也由于他從青松身上悟出了自己所當取的人生態(tài)度:隨波逐流就會為流俗所吞沒,迥拔時流才能自露天真、卓然挺立,所以詩的結(jié)尾說:“吾生夢幻間,何事紲塵羈?”人的一生既然如此偶然和短暫,干嘛還要讓自己牽于塵網(wǎng)役于仕途呢?葉又生評此詩說:“‘獨樹眾乃奇’,‘稟氣寡所諧’,淵明岸然自異,不同流俗,不如此不成淵明。”。應(yīng)像青松那樣不與時俯仰,超然于人際得失,傲然于流俗毀譽,這樣才能保得性命之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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