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養(yǎng)真與守拙——論陶淵明歸隱(7)

澄明之境——陶淵明新論 作者:戴建業(yè)


“養(yǎng)真”又必須甘于寂寞,甘于獨處。岸然自異于時俗自然就會成為時俗中的畸零人,長期不被世俗社會所接納和認同。歸隱后的陶淵明不得不忍受“欲言無予和,揮杯勸孤影”的孤獨(《雜詩十二首》之一)。且不說他抽身仕途、自外于上流社會,他長期寫詩也一直被外于當時的文壇,雖然顏延之與他個人交誼不淺,但陶淵明并未因此走進文人圈子。他就像自己筆下“日暮猶獨飛”的“棲棲失群鳥”(《飲酒二十首》之四),長期在詩壇之外徘徊。盡管他的詩文代表了魏晉文學成就的頂峰,可他的作品在其生前身后久久得不到應得的評價和稱揚。他的朋友顏延之在他死后高度贊美他“廉深簡潔,貞夷粹溫;和而能峻,博而不繁”的高尚品質,只是順便說了一句“學非稱師,文取指達”,對死者的詩文成就連半句恭維也沒有,難怪詩人生前嘆息自己“詩賦頗能工,舉世無知音”了(《詠貧士七首》之六)。在陶淵明的詩文中,使用次數(shù)最多的恐怕就是“獨”字:

靜寄東軒,春醪獨撫?!锻T啤?/p>

偶景獨游,欣慨交心?!稌r運》

嗟我獨邁,曾是異茲?!蹲约牢摹?/p>

顧影獨盡,忽焉復醉?!讹嬀贫仔颉?/p>

斂襟獨閑謠,緬焉起深情?!毒湃臻e居》

悵恨獨策還,崎嶇歷榛曲?!稓w園田居五首》之五

慷慨獨悲歌,鐘期信為賢?!对乖姵{(diào)示龐主簿鄧治中》

逸想不可淹,猖狂獨長悲?!逗秃鞑苁绢欃\曹》

連林人不覺,獨樹眾乃奇?!讹嬀贫住分?/p>

萬族各有托,孤云獨無依?!对佖毷科呤住分?/p>

竟寂寞而無見,獨悁想以空尋。——《閑情賦》

要是不能承受這種孤獨,就不能保有自己生命的真性,孤獨在個體與時俗之間筑起一道屏障,保證了個體免遭時俗毀譽的侵擾。表面看來,孤獨似乎是世俗社會對那些敢于自異于世俗者的懲罰。但就陶淵明而言,孤獨正是他拒不與時俗“尚同”的存在方式,也是他從混跡于官場流浪于世俗向自我的回歸,孤獨表明他此刻的生命是一種自在而非他在。他作出“擁孤襟以畢歲,謝良價于朝市”的人生選擇(《感士不遇賦》),為的是遠“大偽”而存真性。孤獨中的詩人才能“移居”為“素心人”精神上的比鄰(《移居二首》之一),才能真正與“素心人”實現(xiàn)心靈的溝通和契合,因而,孤獨的時候又恰是他精神上最不孤獨的時候,是他人生中最為充實的時光。看看他在孤獨中“陶然自樂”的風致(《時運》),看看他獨個兒“酒熟吾自斟”的神情(《和郭主簿二首》之一),便知道他在“擁孤襟以畢歲”的人生歷程中是如何享受著生命的自在與安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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