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弱子戲我側(cè)”的生命“真樂”與“華簪”所代表的爵祿富貴在詩中對峙,詩人用“忘華簪”和享“大歡”來表達(dá)自己取舍愛憎的情感態(tài)度,我們再一次看到珍視人間至情與鄙視爵祿富貴之間深刻的聯(lián)系。他到晚年還因自己的歸隱致使兒子們“幼而饑寒”而“良獨內(nèi)愧”,在“自恐大分將有限”的時刻,對兒子們以后的生活仍然牽腸掛肚:“汝輩稚小家貧,每役柴水之勞,何時可免,念之在心,若何可言。然汝等雖不同生,當(dāng)思四海皆兄弟之義。鮑叔、管仲,分財無猜;歸生、伍舉,班荊道舊,遂能以敗為成,因喪立功。他人尚爾,況同父之人哉?!保ā杜c子儼等疏》)這些嘮嘮叨叨絮絮娓娓的話語,道出了一位慈父殷殷拳拳的愛心。他對弟妹之愛也如同親子之愛一樣深厚。得知異母所生程氏妹死去的噩耗,陶淵明“感惟崩號”,“百哀是切”(《祭程氏妹文》),他說他們兄妹之間的感情之深百倍于一般的兄妹之情:“誰無兄弟,人亦同生,嗟我與爾,特百常情?!保ㄍ希┧c從弟敬遠(yuǎn)更是志同道合,兄弟二人平時“相將以道,相開以顏”,因而敬遠(yuǎn)之死使他“情側(cè)側(cè)以摧心,淚愍愍而盈眼”(《祭從弟敬遠(yuǎn)文》)。另一從弟仲德亡故后,他一踏進(jìn)亡弟的舊宅就不禁“悲淚應(yīng)心零”(《悲從弟仲德》)。這些悼詩祭文痛逝憫孤,“興言泣血”(《祭程氏妹文》),是陶淵明長留于天地間悲惻動人的至情文字。
雖然陶淵明為人真率疏簡,但他絲毫沒有其他隱士常見的那種孤傲。他待人接物“有簡處,無傲處”,對朋友無論是知己還是泛交,“只是一個厚字”鐘惺:《古詩歸》卷九,明萬歷丁巳刻本?!锻T啤穼懙氖撬肌傲寂蟆倍恢恋倪z憾之情,詩前的小序說:“樽湛新醪,園列初榮,愿言不從,嘆息彌襟?!痹姼枰曰丨h(huán)的節(jié)奏和悠長的音調(diào)傾訴詩人對知己的深情厚誼和綿綿思念:“靄靄停云,濛濛時雨,八表同昏,平路伊阻。靜寄東軒,春醪獨撫;良朋悠邈,搔首延佇?!薄巴T旗\靄,時雨濛濛,八表同昏,平陸成江。有酒有酒,閑飲東窗;愿言懷人,舟車靡從。”“翩翩飛鳥,息我庭柯,斂翮閑止,好聲相和。豈無他人,念子實多;愿言不獲,抱恨如何!”《與殷晉安別》所寫的是陶淵明的另一類朋友:“游好非少長,一遇盡殷勤,信宿酬清話,益復(fù)知為親。去歲家南里,薄作少時鄰;負(fù)杖肆游從,淹留忘宵晨,語默自殊勢,亦知當(dāng)乖分;未謂事已及,興言在茲春。飄飄西來風(fēng),悠悠東去云,山川千里外,言笑難為因。良才不隱世,江湖多賤貧,脫有經(jīng)過便,念來存故人。”可見與殷相知不長,出處“殊勢”,但詩人對他照樣一片深情,出語低徊,用意忠厚。陶集中有兩首同題《答龐參軍》,一首為四言,一首為五言,從“相知何必舊,傾蓋定前言”看,龐參軍也是他一見如故的新交,但他們相處時間雖短而情趣卻十分相投,甚至到了“一日不見,如何不思”的程度,臨別時詩人反復(fù)叮囑對方“君其愛體素”、“敬茲良辰,以保爾躬”,不難想象他們臨歧執(zhí)袂時那份依依款款之情。
陶淵明不僅掛懷于母老子幼,悲惻其妹逝弟亡,依依于友朋離別,更有那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的博大情懷。他要求兒子們牢記“四海皆兄弟之義”(見上),自己在詩歌中也特地強(qiáng)調(diào)不能只私其“骨肉親”:
人生無根蒂,飄如陌上塵。分散逐風(fēng)轉(zhuǎn),此已非常身。落地為兄弟,何必骨肉親!得歡當(dāng)作樂,斗酒聚比鄰!盛年不重來,一日難再晨。及時當(dāng)勉勵,歲月不待人。——《雜詩十二首》之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