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對人際的超越與關(guān)懷——再論陶淵明歸隱(6)

澄明之境——陶淵明新論 作者:戴建業(yè)


詩人惠臨一切人的愛心來自他對生命的深刻體驗:既然人生具有極大的偶然性,出生落地本無定處,此后生涯也隨風(fēng)飄零,那么耿耿于生死實屬無知,強(qiáng)分親疏更無必要!他甚至突破了儒家愛分親疏厚薄的古訓(xùn),主張超越本己的血緣將愛意普澤世人。他做彭澤令時“不以家累自隨”,只給家中找了一位仆役,并特意寫信誡其子說:“此亦人之子也,可善遇之。”可見,陶淵明的愛并不自限于骨肉親友,他具有一種深廣無私和一體同仁的博愛精神。

一個對人際滿懷摯愛與關(guān)懷的人,自然不會像僻隱之流那樣餐霞飲露友鹿娶梅,陶淵明絕不可能結(jié)廬于人跡罕至的危峰深谷野嶺荒溪,甚至他對自然的審美也不同于謝靈運的劈山開道尋幽探奇,只有那些充滿人間情味的田園才對他具有無窮的魅力,就像只有那些真率淳樸的“素心人”才使他真正感到親切一樣。堂前的桃李,檐后的榆柳,南山的豆苗,裊裊炊煙的村落,汪汪犬吠的深巷,咯咯雞鳴的樹梢,還有那剛墾的丘隴田疇,豐收在望的新葵嘉穗,迎風(fēng)搖曳的東籬秋菊,在在都叫他忘情叫他沉醉。而且,他寧可去重訪遺棄的井灶、殘朽的桑竹、坍塌的屋宇(參見《歸園田居五首》之四、《還舊居》等詩),也不愿去跋涉那些與人無干的峭壁險峰,去光顧那些自生自滅的枯藤老樹,因為前者畢竟是人類留下的印痕,詩人才這般細(xì)心這般深情地“步步尋往跡,有處特依依”(《還舊居》)。這不是一個單純的審美傾向問題,因為這一審美傾向源自詩人存在的深處,它深刻地表明陶淵明對人間的關(guān)切和厚愛。

真正的人際超越來于深切的人際關(guān)懷,因而人際關(guān)懷與人際超越往往同時統(tǒng)一在一個人身上?,F(xiàn)在,我們來看看這二者是如何交融統(tǒng)一于陶淵明一身的:

野外罕人事,窮巷寡輪鞅;白日掩荊扉,虛室絕塵想。時復(fù)墟曲中,披草共來往;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桑麻日已長,我土日已廣,??炙敝粒懵渫菝??!稓w園田居五首》之二

“野外”自不同于市朝,這兒免去了人事敷衍和官場應(yīng)酬;“窮巷”也有別于廊廟,這兒見不到人世浮華聽不到車馬喧囂?!把谇G扉”謝絕一切俗客,好與樸實淳真的“素心人”“披草共來往”,“絕塵想”則蕩盡了種種俗念,只與農(nóng)人“相見無雜言,但道桑麻長”,完全超脫了人際的貪求、利害、計較、攘奪和紛爭。既如此牽掛于耕地的廣狹與莊稼的枯榮,又哪會縈懷于官場的沉浮與世俗的窮達(dá)?這首詩既形象地展現(xiàn)了陶淵明的存在方式,也真實地揭示了他歸隱的本質(zhì)特征:既寄于世中,又游于人外。唐代詩人孟郊對此深有會心,他在《奉報翰林張舍人見遺之詩》中說:“忽吟陶淵明,此即羲皇人。心放出天地,形拘在風(fēng)塵?!薄_h(yuǎn)謝時緣而傾心耕稼,杜絕顯達(dá)而喜迎農(nóng)人,這一冷一熱一拒一迎不正好表現(xiàn)了詩人既超脫世俗又摯愛人間的情懷么?

這種情懷同時也滲透在陶淵明筆下的自然景物中,不妨看看他的寫景名句:

東園之樹,枝條載榮。競用新好,以招余情?!锻T啤?/p>

山滌馀靄,宇曖微霄,有風(fēng)自南,翼彼新苗。——《時運》

藹藹堂前林,中夏貯清蔭,凱風(fēng)因時來,回飆開我襟?!逗凸鞑径住分?/p>

夙晨裝吾駕,啟途情已緬。鳥哢歡新節(jié),泠風(fēng)送馀善。——《癸卯歲始春懷古田舍二首》之一

平疇交遠(yuǎn)風(fēng),良苗亦懷新。雖未量歲功,即事多所欣?!现?/p>

孟夏草木長,繞屋樹扶疏。眾鳥欣有托,吾亦愛吾廬。——《讀山海經(jīng)十三首》之一

采菊東籬下,悠然見南山;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飲酒二十首》之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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