盡管有很多人質疑當今中國是否已經匱乏真正的批評,可我并不這樣以為。相反,我認為公眾面對如影像這種強勢的媒體,仍然保持著驚人的準確的判斷力。相比前幾年出來的國產電影鮮有評論、無人問津,這兩年,幾乎每上映一部新片,在網絡上都有著鋪天蓋地的評論如浪潮涌來,且給人印象深刻。在我看來,《英雄》遭遇的是基于它對暴力和極權的合理化、浪漫化處理而招致的社會良知的唾罵;《天地英雄》遭遇的是復制好萊塢影像而無任何觀賞新意的市場與媒介的雙重冷落;《手機》遭遇的是道德優(yōu)越者或者偽社會精英的缺席審判。選擇在情人節(jié)檔期上映的《戀愛中的寶貝》的遭遇則頗為尷尬,幾乎所有的觀眾都是在一種對浪漫的虛擬期待落空之后,極為惱怒。近年來還很少見有一部影片會在上映之后遭到如此廣泛的批評??梢赃@么說,《戀愛中的寶貝》是近期少見的“口碑”甚差的影片。李少紅蟄伏多年重新出山拍出來的這部據(jù)她自己而言最重要的一部影片,為什么會落得這樣一個結果?情人節(jié)檔期所帶來的泡沫票房抑或虛假繁榮會不會遮蔽《戀愛中的寶貝》自身的貧血?當這部影片在觀眾的埋怨聲中退出院線之后,關于中國電影幾乎集體失語的討論,我覺得似乎才剛剛開始。
《戀愛中的寶貝》的宣傳單上是這樣敘述的。一個厭倦了物質生活的男子,唯一的交流對象是一臺DV,他渴望被一場突如其來的愛情擊倒,然后,他遇到了寶貝。寶貝給人的感覺簡直就是一個晶瑩剔透、落入凡間的精靈。這樣一個完全超然于世俗生活之外或者說在所謂的精神與物質生活之間徘徊的人物在中國電影中并非第一次出現(xiàn),孟京輝的《像雞毛一樣飛》中的方芳要比寶貝出現(xiàn)得更早。方芳是一個色盲患者,她看到的世界是黑白的,而寶貝的癔癥則是周期性的發(fā)作,每每發(fā)作便會離家出走。《像雞毛一樣飛》的男主人公歐陽云飛,一個創(chuàng)作力日益萎縮,生活中處處碰壁的詩人跟《戀愛中的寶貝》中的厭倦了物質生活的劉志何其的相似。如此看來,對精神生活的喪失的焦慮,并非只在李少紅一個人的影片中涉及。
讓我感覺驚訝的是,兩部影片中男性所不能承受的生命之重,都交給了女性來完成。不過,《像雞a毛一樣飛》承認了這種不堪,或者說,孟京輝最后并沒有將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完全對立起來。歐陽云飛對自己在一個少女面前扮演一個詩人感到了厭倦。這是《像雞毛一樣飛》值得肯定的地方,他愿意繼續(xù)“物質地”生活下去。《戀愛中的寶貝》則因為敘事的混亂,將它自己導向了歧途,也將觀眾導向了不置可否的地步。它既不能與中國當今的現(xiàn)實進行對話,也無法與我們單個個人的精神世界進行對話,成了導演自己的夢囈。
對過度泛濫的物質生活,《戀愛中的寶貝》是以批判為出發(fā)點的。這個出發(fā)點是一個非常復雜、難以表述的命題,因此,才會出現(xiàn)相當直白的房屋被拆遷,高樓大廈猶如叢林般崛起的場面。而劉志通過DV來講述自己對物質生活不滿的設計更是立刻會讓我們想起一些歐洲藝術電影的情節(jié)。如果說李少紅試圖要用自己的影片來完成一個關于異化的命題還是可以成立的,那么至少在她的影像中,她卻在劫難逃??赐暾麄€影片,我們會發(fā)現(xiàn)自己穿行在《天使愛美麗》、《巴黎野玫瑰》(又叫《37度2》)、《性?謊言?錄像帶》甚至《重慶森林》等無數(shù)電影的影像碎片中,她在《血色清晨》時期所構筑的豐滿的影像空間已經被完全擊潰。在一個喪失了絕對中心的時代,我們要如何才能做到不會四分五裂?很顯然,李少紅沒有能給我們一個答案。或許,我們本身就已經是碎片。同樣,在看《像雞毛一樣飛》的時候我就想說,物質生活與精神生活是否是水火不相容的東西?在物質中生活是否意味著必須以精神的毀滅為代價?更讓導演李少紅感到尷尬的是,她對物質主義的批判不僅沒有通過敘事和影像來完成,反而在呈現(xiàn)的過程中暴露了她對物質的高度迷戀,不小心地泄露了自身的身份——她是物質生活的擁有者,她自己的精神力量并不強大。于是,我們會在影片中看見那么夸張的一個寶貝(戴著《重慶森林》里林青霞那樣的假發(fā),任何時候都瞪大著一雙空洞的眼睛),還有那個大倉庫,被裝修得像一個人間天堂。而事實上,這個天堂原本就是不存在的。
在一個硬作狂歡和小資文化大行其道的時代來探討精神與物質的沖突的話題,在今天開始變成一個時髦的話題。對時髦話題的闡釋是一件危險的工作,很容易就淪落成《戀愛中的寶貝》這樣的局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