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相聚匆忙長別離(1)

作者:關(guān)愚謙


一個穿著藍(lán)制服、脖子上圍著紅綢圍巾、留著短頭發(fā)的女子跟著進(jìn)來了。我?guī)缀醪桓蚁嘈抛约旱难劬?,是露西?!我立即撲了過去,抓住她的手:“露西!你怎么到這兒來了?真的是你嗎?真的是你嗎?”

我同時感到露西手上的力量,她竟然將臉貼到我的臉頰上,說不出一句話。我感到臉頰又暖又癢,她的淚水順著我的襯衫領(lǐng)口流進(jìn)了我的胸前。當(dāng)著老黃的面,我不好意思起來,而老黃看到這情狀,輕輕退出房間,關(guān)上了門。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我把露西推開,仔細(xì)端詳著她,她還是那么美,只是眼角添上了細(xì)細(xì)的皺紋。她的眼睫毛上還沾著淚水,臉上卻綻出了笑容。

“我是一條狼,我聞著你的蹤跡,就找到了你。”她又笑了起來。她兩頰的酒窩,還是和十多年前一樣。我最開始喜歡她,就是因為她的酒窩。

我們又重逢了。不是在上海,不是在北京,而是在“黃沙磧里本無春”的青海,在“奈何天,傷懷日,寂寥時”。難道露西也犯了錯誤,被發(fā)配到這兒?還是她自己要求調(diào)到青海?也許老天憐憫眷顧我,我剛剛失去了結(jié)發(fā)妻子美珍,卻得到初戀時的偶像,一直把我當(dāng)小弟弟的革命者露西。

“愚謙!你長大了?!?/p>

“我?我在你眼里不一直是小孩子嗎?”

“不!你確實是一個大人了?!彼拷遥谄鹉_尖,緊緊抱住我,輕輕地親吻我的前額、眼睛、鼻子和嘴。我感覺到她的親吻和十多年前不一樣,少了些奔放,卻多了些信任。我如癡如醉,老天怎么會選這樣的時刻和地方來圓我的少年夢呢?過了一會兒,露西望著我:“陪我一天,行嗎?”她的神色堅定而嚴(yán)峻,真奇怪。

“行?!蔽伊⒓幢汲鋈フ依宵S,讓他替我請假,因為我不想看邵華的臉色。

青海的天比內(nèi)地藍(lán),太陽的穿透力也強。我牽著露西的手,來到我常一個人散步的一片黃土高坡上。這里沒有草,沒有樹,像人的光頭。雖然缺乏花前樹下的浪漫,卻減少了被人偷看的風(fēng)險。在山坡的對面,遠(yuǎn)遠(yuǎn)地矗立著一座山,藏民常在那兒舉行天葬儀式,一些大鳥還在山頭上盤旋。太陽直射在斜坡上,暖洋洋的,我脫下身上的皮大衣,鋪在地上,我們倆緊挨著坐在上面。

“露西,告訴我,你怎么會到青海來?”

“我恨死了。”她沉默了一會兒,突然冒出這么一句話。

“從中學(xué)時代起,我們就在一起了。你了解我,我如何離開舒適的家庭生活投身革命,你是我與叛徒面對面斗爭的唯一見證人。出身于資產(chǎn)階級家庭,這不是我的過錯。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選擇。黨的政策一直如此。1949年后,我立即到了北京,和他人一樣過著簡單樸實的生活,我自認(rèn)為自己是同工農(nóng)子弟一樣的革命者??墒欠从疫\動以來,我的資產(chǎn)階級家庭出身一直被人作為把柄,起先我被人說成是反革命分子和右派分子的同情者,后來又說我是反革命?!?/p>

“你都說了什么?”

“沒有。你也知道,我不善于當(dāng)眾說話。那些積極分子說我因為同情他們,所以才不起來揭發(fā)他們?!?/p>

“后來呢,你也被打成了右派?”

“嗯?!?/p>

我大笑起來,真是荒唐,一個拋棄自己富裕家庭、經(jīng)歷了國民黨牢獄之苦的革命者,就因為同情“右派”,自己也被打成右派,我找不到話來安慰她。摟住她的肩,我說:“這下我們成了同志了。以前你把我當(dāng)小孩,搞地下革命根本不帶著我?,F(xiàn)在我們同時成了革命的對立面,殊途同歸,這是你的大不幸,還是我的大幸?”我不知道,這樣的黑色幽默會不會讓露西更難過?!巴∠鄳z,我們一起上中學(xué),一起上教堂,一起受洗,又一起上大學(xué)。唯一不同的是,你入了黨,我是普通群眾。你還是黨員嗎?”


上一章目錄下一章

Copyright ? 讀書網(wǎng) ranfinancial.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備15019699號 鄂公網(wǎng)安備 42010302001612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