返北京才幾天，便又「不安于室」，南下廣州、珠海，再轉(zhuǎn)往無錫、上海。列子御風(fēng)，去以七日。

在珠海，邀王洪海先生來講精武體育會霍元甲事。

霍元甲事，在今日，經(jīng)電影電視渲染，幾于無人不知；而可惜正因電影電視渲染，故幾乎沒有人知道真正的霍元甲究竟是什么樣。王洪海自稱農(nóng)民作家，曾撰《正說霍元甲》（百花文藝出版社）《中國近代愛國武術(shù)家霍元甲》（天津霍元甲紀(jì)念館出版）及小說《霍元甲》等書，對霍氏生平考核最稱翔實，是當(dāng)代研究霍氏真正的專家。王氏與霍家為同里世好，故能如此。

但王氏書也有不足之處。一是太偏重霍氏個人及家族，而對精武體育會之描述不足。例如精武會中濟濟多士，可是趙連和、趙連城在書中只簡單提了一筆，鷹爪門陳子正、螳螂拳羅光玉便都沒敘述到。精武會在全國的拓展情況，所敘也極少。精武會在南洋的發(fā)展，則因霍元甲兒子霍東閣在印度尼西亞教拳的緣故，對印度尼西亞敘述獨詳，而馬來西亞、新加坡等地，竟幾乎未談。

其次是他太側(cè)重霍元甲的生平事跡，而對他的「藝」論述不足。

這個問題是與上一問題關(guān)聯(lián)的。李連杰「霍元甲」電影拍攝后，霍家人對之極為不滿，去法院提出了控告。因為電影中描寫霍元甲全家滅門，對家屬后人來說自然覺得難以忍受。其它事跡，電影中也亂扯一通。王氏既與他們家世交好，替他們申辯，情有可原。但霍元甲之所以重要，老實說跟他有沒有后裔沒太大關(guān)系，跟他的生平瑣事也沒太大關(guān)系，主要是他的藝。無此技藝，便無法成那些事，也不值得人們來研究。

可是王先生的論著在這方面卻是不足的?；粼椎奈湫g(shù)到底是怎么回事，李連杰、袁和平固然搞不清楚，王先生也不太明白。我在天津南河鎮(zhèn)霍元甲故居〈其實故居早坍了，這是新造的假古董〉訪問時，霍氏曾孫霍自正先生練了一趟霍家拳給我看，形貌略具，而精氣神采似乎也相去遠(yuǎn)甚，這是現(xiàn)今最遺憾的事。

精武會所刊行之拳譜甚多，包括潭腿、工力拳、少林拳、鷹爪連拳、螳螂拳等。霍氏迷蹤拳卻無專書，只有霍氏練手拳，號稱雜采各派手法而成，如少林、鷹爪、長拳、佛家、形意、八卦、太極、螳螂。但太極、形意、八卦如何與少林、螳螂、鷹爪等等混合為一，實在很玄，因為彼此拳理上大相徑庭，不無參差之處。且若以此拳為迷蹤藝之一，那么迷蹤拳大抵就跟北派長拳差不多，可是以姜容樵在民國十八年所寫的《寫真秘宗拳》考之，情況卻頗為不同。

據(jù)姜容樵說，流傳于河北滄州的，叫秘宗拳。分兩支，下洼一帶，稱為秘宗架，燕青拳；城廂附近，稱燕青架，秘宗拳。又稱秘宗藝、迷蹤藝、猊猔藝。其藝由道光年間魯人孫通所傳。孫氏晚年嘗游東三省，又在天津靜海授徒，「聞霍元甲君之曾祖，系孫之弟子」，因此「霍氏所傳之全部刀棍拳棒，動作名稱，理法功用，皆與孫氏所傳完全相同，其為秘宗之正宗也明矣」。

依他這樣說，秘宗拳就不是霍家拳，而是廣泛流行于山東河北乃至東三省的一個拳種，只是霍家人也練它罷了?？墒腔艏宜毦烤故欠裾谀?？姜氏的說法似乎又有所保留。

因為姜氏所描述的秘宗拳，乃是近于太極拳的拳種，因此曾服務(wù)于中央國術(shù)館的滄州人王子平替姜書作序時說：「其與普通秘宗拳有別者，即斯術(shù)之不用力而有內(nèi)動，不養(yǎng)氣而氣自貫丹田，上下連絡(luò)，動作自然，決無蹤竄踫跳之弊，亦無聚氣努力之害」。

他所批評的「普通秘宗拳」即包括了霍元甲所傳習(xí)的那一種。姜氏講得更直接：「余以二十年之廣征博訪，幸遇秘宗藝之能者十余人，然求其真能得斯術(shù)之三昧者，不過二三人而已。……學(xué)者率多莽夫，徒以使氣努力為妙用，以鼓胸踢腰為美觀，滯而不化。……及見靜?；羰现刈冢啻芷浔锥恢梗ㄐ颍?。直言霍氏之秘宗雖然確是秘宗，所謂「正宗」，但仍未得真?zhèn)鳌?/p>

據(jù)姜氏評價，秘宗以滄州較佳，能得真?zhèn)魅某桑惶旖蚰贤菖c天津城兩派大約兩成；河間、任邱、獻(xiàn)縣所傳也差不多；霍氏家鄉(xiāng)靜海及青縣則只得一成。至于山東德州青州，更差，一成也不到，因為純剛不柔。另有袞州、濟寧、汶上、拳架與滄州完全不同，但其八趟秘宗合戰(zhàn)拳，又稱八趟燕青靠，頗存古風(fēng)。

古風(fēng)是什么呢？就是柔。姜氏甚至有時會直接說它叫柔術(shù)。假若不柔，那就錯了，因此他說：「練手拳、綿掌拳、秘宗靠，皆無一顧之價值」。他的書，名叫《寫真秘宗拳》，就是想把這個真象揭露出來。

姜氏描述的迷蹤藝：「斯術(shù)姿式動作完全太極，見效之速，又似形意，偶有步法手法，轉(zhuǎn)輾進(jìn)退，則又類似八卦。考古證今，固知孫通大師之秘宗藝，決非今日以訛傳訛之秘宗所可望項背者」。

這種秘宗藝，「柔多剛少，無跺腳、無坡腿，旋風(fēng)腳、二起腳則更不見」（序）「在最初發(fā)明之時，其技確為柔術(shù)上乘、內(nèi)家正宗。其姿式、動作、理法、功用，無不與太極拳息息相通」（第一章）。

該書第一章「論秘宗與太極相同之點」「論秘宗之天然內(nèi)功」「論今昔之秘宗藝」、第二章「秘宗拳之要訣」各節(jié)，對于它與太極相似之處闡述極詳。不只說站立時一樣要豎項、頂動、垂肩、含胸、舌抵上腭、提肛，而且演式時要如回翔之鳥，動作不停，純?nèi)巫匀唬挥昧Χ袃?nèi)勁，不蓄氣而氣貫丹田，同時還說此拳之要訣亦有拗、粘、靠、攔諸法?？傊窃谔珮O八卦還沒發(fā)明之前，內(nèi)家拳術(shù)之正宗。

姜氏是與霍元甲同時代而略晚的人，對于霍氏技藝，亦褒亦貶，既許為正宗，說各地所傳「唯精武霍氏遺傳仍存少許之古派」，又批評它不盡合古法，剛多柔少，第一章且專門辟一節(jié)，名叫「論靜?；羰现刈谒嚒埂＠锩嬲f：「霍氏所學(xué)，皆近代之秘宗藝而非最古之猊猔藝，似乎偏于一方?；羰蠈Υ?，亦頗自認(rèn)，且不恥下問，可見霍氏之肯虛心，能容納，固非世之以一得自矜者所能及其項背」，實是陽褒陰抑，要推倒霍氏秘宗拳這個大招牌，另立一法門。

姜氏本身也是武術(shù)大家，他這種說法到底對不對，迄今沒什么人考辨。可是在當(dāng)時精武會及霍元甲聲望如此之高的時代，公然著書立說如此，沒一點證據(jù)或把握，恐怕是不行的。因此我從發(fā)言情境上認(rèn)為姜氏之說決不能漫然視之?；羰厦咱櫵嚬倘蝗嵘賱偠?，然而王洪?！墩f霍元甲》一書中便收有一張精武會員習(xí)武的照片，練武的人是在「云南蒙自個碧鐵路公司柔術(shù)部」，可見精武會也講究柔術(shù)，并不只一味剛猛。至于姜氏強調(diào)拳術(shù)不能只有猛力，須有內(nèi)功，乃是練武的通理，練秘宗拳掌然也不能不如此。故其說還是很應(yīng)參考的。也唯有通過這類挑戰(zhàn)霍氏權(quán)威的言論，我們才能更深入且準(zhǔn)確地把握迷蹤藝到底是什么藝。

其實，迷宗藝之謎，還不只在于它究竟是內(nèi)家拳抑或外家拳。它本是猴拳之一支，又名或古名猊猔便是明證?？墒侨缃褚巡惶吹贸鏊c猴拳的關(guān)聯(lián)。姜氏解釋說是當(dāng)年因見群猴嬉斗于山中，彼此往來，純?nèi)巫匀?，又有老猴婆娑作舞，凝神斂氣，剛?cè)嵯酀?，故才?chuàng)立此拳，恐怕也是臆想的成分多些。關(guān)于這部分，我也很想知道答案，可惜天津霍元甲文武學(xué)校里南拳北腿、練著去打金牌的朋友，不太能跟我解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