萬德法師緩緩地說:“當(dāng)年,凈慧長老給我的經(jīng)書及錢,猶如泉水。我擔(dān)泉而歸,偶一低頭,在水桶里看到了明月?!?/p>
一
《十八歲出門遠行》,是作家余華的一個短篇小說。第一次出遠門時,他比余華小說的主人公還小一歲。
1991年的冬天,從太原乘火車去承德,中途在石家莊換乘。如把春夏秋冬比作兄弟,排行最末的冬季,待人最冷漠,最吝嗇陽光。盡管候車室也冷,但比寒風(fēng)吹徹的室外要舒服些。在人群擁擠中,他安頓好行李,掏出速寫本,準(zhǔn)備練筆。畫誰呢?東瞅西望間,一位老和尚進入視野。
老和尚坐在不遠的座椅上。
這是他平生第一次遇見僧人,距離這么近。
他抬頭仔細端詳老和尚,之后,低頭用筆在紙上迅速勾勒。低頭抬頭之間,他看到,老和尚與身邊人談笑風(fēng)生。速寫即將完成,他朝老和尚望了一眼。沒想到,老和尚正微笑地看著他,并且朝他招了招手。
他起身靦腆地走過去。
老和尚看了看他的畫,要過他手中的筆,在畫紙右上角,題寫了“凈慧肖像”。
噢,這位老和尚名叫凈慧。
—那時,他不知道,稱呼僧人,要在名字后面加上“法師”。
在畫紙右下角,老和尚另寫下一行字:北京西四阜內(nèi)大街25號廣濟寺內(nèi)《法音》編輯部。
“前往北京的旅客請注意……”候車室內(nèi)的喇叭響了。坐在老和尚身邊的人起身,凈慧法師送至檢票口,揮手作別。然后,老和尚走回他跟前,“你要去哪里?幾點走?”了解到他要乘的車晚上才到,老和尚說:“跟我到佛協(xié)去吃個飯吧?!?/p>
河北佛協(xié)辦公室里,兩位年輕人在討論“什么是無”。一人說:“無就是什么都沒有。”另一人搖頭否定。他接了一句:“無就是悟,就是找到自己的心?!弊咴谒懊娴睦虾蜕新犃耍O履_步,轉(zhuǎn)過身來,定定地看了他一眼,并伸手摸了摸他的頭。
老和尚走進里屋,抱了一摞書出來。
——如今,在他書架上,仍珍存著老和尚當(dāng)年送他的那本《虛云和尚法匯續(xù)編》。可惜,那張珍貴的速寫不知去向。
晚餐后,老和尚讓人送他去車站。臨別,老和尚掏出20元錢塞到他手里。
二
次年,他考入山西省藝校。秋天,學(xué)校組織學(xué)生到北京中國美術(shù)館看展覽。在北京,他想到了老和尚,一個人轉(zhuǎn)悠到廣濟寺。
老和尚見到他,笑著說:“小何,你來啦!”
“師父,我想學(xué)佛?!?/p>
老和尚在佛前上了一炷香,為他授三皈依。之后,老和尚送給他一串念珠;在他離開時,老和尚塞給他一百塊錢。
——那串念珠,他珍藏至今。串念珠的橡皮筋松了,他也沒舍得換。
在人們印象中,應(yīng)該是在家人供養(yǎng)出家人。為什么老和尚每次見他都給他錢呢?
昔日的小何,今日的萬德法師說:“我生在農(nóng)村,家里沒有錢。學(xué)藝術(shù),花費多,我當(dāng)時近乎流浪。師父肯定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接濟我。師父的錢,讓我感受到人間還有超越血緣的溫暖。這種溫暖,就是佛門的‘無緣大慈’?!?/p>
不知道為什么,回到學(xué)校,他開始強烈地向往青燈黃卷的佛門生活。1993年秋天,他悄悄離開學(xué)校,在太原崇善寺披剃出家。
—為什么不去北京找老和尚出家?萬德法師說:“當(dāng)時,出家的念頭太強烈了,只想越快越好,所以沒跑那么遠。”
他出家當(dāng)和尚,父母不接受。雖然還有兩個兒子、兩個女兒,母親見小兒子當(dāng)了和尚,也不想活了,吃下大劑量的安眠藥昏死過去。
萬德法師趕到醫(yī)院,陪在母親身邊,在急救室度過三個難眠的夜晚??粗杳缘哪赣H,他心如刀絞。他念一會兒佛,就俯身在母親耳邊輕聲喚一會兒“娘”。
第四天,娘終于重新睜開了眼睛。
看著身著僧衣的他,娘淚如泉涌。
他為娘難過,但他知道,這個時候,自己是絕對不能哭的。娘的淚,把他的心浸得柔軟,但他知道,自己不能哭,一哭,娘會覺得他能回心轉(zhuǎn)意了。于是,他只管低頭念佛,為娘祈福,將淚悉數(shù)傾進心里。
一周之后,娘能起身下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