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以漢儒謂《周禮》為黷亂不驗之書也？以漢初經(jīng)師之說，與《周禮》不同，故排棄之耳?！恶R融傳》云：“秦自孝公以下，用商君之法，其政酷烈，與《周官》相反，故始皇禁挾書，特疾惡，欲絕滅之，搜求焚燒之獨悉，是以隱藏百年。孝武帝始除挾書之律，開獻書之路，既出于山巖屋壁，復(fù)入于秘府。五家之儒，莫得見焉。”案：馬謂秦?zé)吨芏Y》獨悉，其言太過。秦所最惡者為《詩》、《書》而不及《禮》。孟子曰：“諸侯惡其害己也，而皆去其籍。”可見《周禮》自七國時已不甚傳。雖以孟子之賢，猶未之見。故其言封建與《周禮》全異孟子言：“公、侯皆方百里，伯七十里，子、男五十里?！薄吨芏Y》謂公五百里，侯四百里，伯三百里，子二百里，男百里。漢初儒者未見《周禮》，而孟之說流傳已久，故深信不疑景帝末年河間獻王始得《周禮》，《周禮》未出時，漢儒言封建者皆宗孟子，文帝時作《王制》亦采《孟子》為說。又以賈誼有眾建諸侯之論，故雖見《周禮》，亦不敢明說。周之五百里，為今三百七十里，其封域不過江、浙之一道，川、云之一府。漢初王國之廣，猶不止此。夏、商二代，封國狹小，故湯之始征，四方風(fēng)靡，文王伐崇戡黎，為時亦暫。以四鄰本非強大，故得指顧而定之也?！兑葜軙な婪狻贩Q武王翦商，滅國六百余孟子言滅國五十，若非小國寡民，安得數(shù)月之間滅國六百余乎？周公有鑒于此，故大封宗室，取其均勢，以為藩屏。其弊至于諸侯爭霸，互相爭伐，而天子不能禁。以視武丁朝諸侯、有天下，如運諸掌，本末之勢，迥乎不同。由此可知，商代封國尚無五百里之制也。賈誼患諸侯王尾大不掉，故不肯明征《周禮》。惟太史公《漢興以來諸侯年表》云：“封伯禽、康叔于魯、衛(wèi)，地各四百里?！薄稘h書·韓安國傳》，王恢與安國論辨，稱秦繆公都雍地，方三百里，并與《周禮》相應(yīng)。蓋史公但論史事，王恢不知忌諱，故直舉之耳。然孟子之言亦未為無據(jù)。周之封建，有功者，視其功之高下以為等級，無功則封地狹小。滕、薛皆侯國。滕，周所封；薛，夏所封?？计涞夭怀鼋裱h一縣，猶不及孟子所言之百里。齊、魯、衛(wèi)、燕，亦皆侯國，而封域不止四百里齊，太公之后；魯，周公之后；燕，召公之后。功業(yè)最高，故封地獨大。衛(wèi)包邶、鄘、衛(wèi)三國，殷畿千里，皆為衛(wèi)有。蓋于魯、衛(wèi)為褒有德，于齊、燕為尊勤勞。其地皆去周遠，亦所以固吾圉也。以此知五百里、四百里之制，不過折衷言之，非不可斟酌損益也。明乎此義，則可知《周禮》非黷亂不驗之書矣。至謂《周禮》為六國陰謀之書者，漢人信《孟子》，何休專講《公羊》，故有此言耳。

后之論者，以王莽、王安石皆依《周禮》施政而敗，故反對《周禮》。余謂二王致敗之由在不知《周禮》本非事事可法，只可師其意，而不可襲其跡。西漢之末，家給人足，天下艾安。莽之變法，可謂庸人擾之。宋神宗時，國勢雖衰，民猶安樂，安石乃以變風(fēng)俗、立法度為急，而其法又主于聚斂，宜其敗矣。宇文周時關(guān)隴殘破，蘇綽為六條詔書奏施行之：曰先治心，曰敦教化，曰盡地利，曰擢賢良，曰恤獄訟，曰均賦役。蓋亦以《周禮》為本，終能斫雕為樸，變奢從儉。隋及唐初，胥蒙其福。貞觀之治，基礎(chǔ)于此。夫變法之道，亂世用之則治，治世用之則亂，況《周禮》不盡可為后世法乎？陳止齋、葉水心尊信《周禮》，當(dāng)南宋殘破之時而行《周禮》，或有可致治之理，然不可行之今日。何者？今外患雖烈，猶未成南宋之局，若再變法，正恐治絲而益棼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