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天,張友香憑著西妹子給的藥丸,把新婚妻子折騰得心情煩躁。秀才娘子不甘心,半月后的一天,服侍太婆與公婆吃完早飯,走進(jìn)西妹子住的東廂房內(nèi),厲聲問:你到底在搗什么鬼?西妹子佯裝不知,反問什么搗什么鬼?她說你就饒了我吧,我連走路都挪不動腿了……
西妹子便咯咯地笑:你不是逞能嗎,你是大腳呀?說完親切地?fù)ё∷?,附她耳朵神秘地問,你知我洋阿媽,為何喜歡上我爸嗎?她搖頭說:我咋知道?西妹子伸出俏俏的指頭點著她的腦袋,說你不知道,我告訴你呀,洋阿媽把我留下來,就為這藥丸兒。臨行時她給我說,這世界由男人主宰,男人卻由女人控制。你要控制你的男人,最好的方式是讓他不離開你。這話我原先不懂,現(xiàn)在懂了。我們做女人的,就只有這點資源。你嫁到這家不能控制住你的男人,就在人世間枉做了一回女人,到頭來啥也沒有。
一番話,又羞得秀才娘子滿臉通紅??谥性G訥著,心里倒覺著甜津津的。知她這般做,其實是在幫助她,于是覺得有一種親近感。便又怯怯地問:好吃的果子都沒三遍好嚼,時間長了,他不會厭煩?西妹子攀住她肩膀說:說起來我這人與你有緣,自到相公殿說親,見你是大腳我就喜歡。這世上男人不強,女人就會活得沒滋味,就像我哥雖娶五房妻妾,只折騰出友香與友銘。友銘還是個傻子,友香若沒出息,張家就斷了指望。侄媳婦呀,延衍家族根脈的責(zé)任在你身上,只要你與他折騰出男娃兒來,他的心就不會離開你。
她若有所思地垂下頭來,西妹子問她在想什么?她指著在家久病的張圣朝房間,說太公又喊身上痛哩。西妹子淚汪汪地說:爸自作自受,患的是心病。為何沒咽氣?就等你與友香生娃兒呀。她問太公生這病幾年了?西妹子說有七八年了,原先還在山里研制新藥,你婚前突然厲害起來。她又問為何會這樣?西妹子想了想說:我也鬧不清楚,他心氣太高,這些年與大娘、我哥慪氣,說家族敗落至此,沒臉見祖宗哩,鬧著要為后代子孫謀。
秀才娘子想起嫁來張家所聞,覺悟到做廿四房的女人很復(fù)雜,也很簡單。女人控制男人是為財富,男人獲取女人是為希望,傳承振興家族的希望。做人最終不能在世間帶走什么,就像觀看一場熱熱鬧鬧的大戲,落幕后誰都沒拿走什么?卻能回味身臨其中的過程。
西妹子垂下淚來。她問她為何落淚?西妹子說張家的敗落,是她西洋媽和外公的算計,他倆走了,留她在這兒受罪??捱^一會兒后,她道:如今你得到了,名正言順是這家族的人,可我只開花不結(jié)果,啥都沒有。她陪西妹子掉一會兒淚,忽然拉住她的手,說你跟我走吧。
西妹子順從地跟她進(jìn)祠堂內(nèi),問她要干什么?她說跪下吧。那日我落淚傷感,太婆讓我跪這兒,說女人心里有信仰,就不會感到寂寞。西妹子問信仰是什么?她說求祖宗保佑我倆幫助男人,把這家給發(fā)達(dá)起來。
兩人跪在祖宗神主牌前盟誓道:列祖列宗,我兩個大腳女子對天盟誓,有我倆在,男人就會在家安心田業(yè)、振興房族……
盟誓后,她對西妹子說:現(xiàn)在你也有了。西妹子問我有了什么?她說我能擁有的,就是你擁有的,只要你把這家當(dāng)做家,就啥都會有。西妹子又問:知道我想要啥嗎?她說女人需要有個和睦安穩(wěn)的家,一個知冷知熱的人。西妹子說好吧,以后我會幫你持好這個家。她問:你不嫁人了?西妹子說鬼女子,我都幾歲了,嫁誰去?
這夜,秀才娘子對丈夫說:我陪太公婆在祠堂上祭,見太公對祖宗的靈牌嚎哭,心里特難受。他迅即問:他與你說啥了?她說沒說啥,只是哭??捱^后雙眼亮亮地盯住我看。他問沒罵你嗎?她說沒有,他對我挺喜歡的。他說沒罵你就好,你是能持家的大腳媳婦嘛!現(xiàn)在他看誰都不順眼,爹娶四房侍妾都是小腳,我過世的娘也是小腳,阿爺處世為人,喜歡與眾不同……
她說:我知你為何喜歡我了。他問為何?她說還不是振興家族唄,我是大腳女子,能上山砍柴下田插秧呀!他許久無語,后來握住她手嘆息道:娘子呀,你沒讀過書,不知世道深淺,此話只說對一半。她問另一半是什么?他見她追根究底,傷感地道:阿爺敗家,道義上是敗者,精神上卻是勝者。古書有載:夸父逐日,口渴而亡。亡在逐中,亦為贏者。
她又問何為夸父逐日?他訥訥地講述廿四房的家事,嗟嘆著說:一個家族,只有不停地革新,才能發(fā)達(dá)興旺。她還是沒聽懂,問什么叫革新?他沉思著說:革新就是破壞舊東西,創(chuàng)造新的東西。翻開這個民族的歷史,只寫著四個字:開拓與固守。開拓因為窮了,想弄點財富回來。富足就固守,守到比外族窮了再出去。如此循環(huán)千年,誤認(rèn)為自己是大阿哥,其實這世界上的外夷民族,在近代很快發(fā)達(dá)起來,早看不起你這窮哥哥了……
這夜他說了很多。說廿四房是從老三房中分離出來的旁支,為何分離?是因為三房子孫聯(lián)姻,仿佛永遠(yuǎn)與黃、李兩姓糾纏不清。曾太公娶黃氏,叔太公娶李氏;太公娶李氏,其弟有三,又娶黃、黃、李姓。到阿爺張圣朝這代,兄弟分房,老大張圣乙娶黃氏,他娶李氏。所納洋妾原姓查理,叫著不習(xí)慣,又改姓為李。家父張仲超,娶一妻四妾,分別為黃、李、李、黃、李姓。歲月周旋回復(fù),太陽升起又落下,一代人又一代人地,繁衍維系著家族的血緣,花越開越紅,果實越結(jié)越多,但這個家族與黃、李兩族的關(guān)系,永遠(yuǎn)似萬花筒一般地旋轉(zhuǎn),轉(zhuǎn)來轉(zhuǎn)去都在一個支點上。反之,黃、李兩姓男子,也多娶張氏女子為妻。如此頻繁地房族近親聯(lián)姻,子孫就越來越?jīng)]有興旺發(fā)達(dá)的跡象了。
秀才娘子聽了半夜,才稍明白丈夫所說含義,說:原來你娶我,是為破壞舊制,我姓楊,與你不是近親呀。他笑道:這就對了,其實人與家族,都不能被世俗傳統(tǒng)捆綁住,我想太爺從老三房分出廿四房來,也是這道理。阿爺失敗,不是他無能,而是世道變化太快,但如果一成不變,人活在模式中則更可怕!
她眨著明亮的眼睛,武斷地說:你想振興家族,得聽我的。
他驚訝地問:我是讀過書的秀才爺呀,咋反要聽你的?
她說:沒錯,你姑來我娘家說親,阿奶說啥都不答應(yīng)。你姑沒辦法,和我上田畈薅秧,身手比我還矯健。阿奶知曉后夸獎?wù)f,沒想到廿四房的女子,也不都是躲在閨房繡花吃閑飯的。我孫囡嫁去有用武之地,能為男人持家哩……
他竊笑起來:你還沒懂我的意思,家族興旺發(fā)達(dá),不是視眼下多少財富能說清楚,它是一條淙淙流淌的溪流,凡水經(jīng)過處都會留下痕跡,這痕跡叫做精神。阿爺知自己活不長了,想讓后代把精神流傳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