廿四房又在祠堂內(nèi),辦了一個不算隆重的喪禮。出殯后張仲超把家人召集在一處,拿賬冊與鑰匙交給秀才娘子,說我是人持不了這家,爸的口眼是媳婦給掩上的,我按他的遺愿,把這家交給友香打理。李氏身上穿著孝衣,臉色灰灰的沒出聲,眼珠卻死盯住眾人看,全家都沒敢吱聲。
秀才娘子猶豫著不敢接手,西妹子從兄長那里奪過賬冊與鑰匙,放在她手上道:別怕,爸生前有交代,這家以后由你大腳媳婦主內(nèi)。李氏毒毒的眼光盯死西妹子,陰森森地說:是孫媳婦協(xié)助孫兒當家。西妹子咯咯賠笑道:沒錯,是我大侄兒當家,爸活著時,賬冊與鑰匙不在您手里嗎?李氏說是在我手里,但我為兒子當著家。西妹子說您放心,友香也會有兒子的。
李氏轉(zhuǎn)過身,詢問兒子說:你不后悔?張仲超說后悔啥?爸是隔代親,他說我是人哩。李氏說是不是人,要看能不能守住祖業(yè)。長子代父,你守不住,不想守了,只能交給友香守。張仲超落下淚來,說:娘呀,家里一百多畝水田和山林,都讓爸折騰得差不多了,您讓我守些啥呢?
李氏吧嗒吧嗒落淚,卻振足精神道: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活法,你既然交出賬冊與鑰匙,以后別再當管事太公。我不信這家里沒你,全家人餓肚子……
在張圣朝五七大祭后的一個黎明,張仲超卷起鋪蓋進山林,說要繼承父親的遺志,不再渾渾噩噩地當人,研制強身健體的新藥,以后讓友香捎著下南洋。自用羅瑞德的洋丸子治好病后,他就有這愿望,可惜家道中落,忙于理家,這愿望沒法實現(xiàn)。他背著鋪蓋行李,粗壯的五短身軀卻蜷縮成一團,如皮球般地滾動在山道上,頭也不回地從村子里走出來。
天空布滿陰霾,濃霧一團團彌漫,預示著這個家族很快遭受不幸……
侍妾黃氏蓬頭散發(fā),臉上的麻子與眼淚連成一片,拉著神經(jīng)兮兮的兒子張友銘,踮著一雙小腳追上來,跟在他身后哭喊:你這個挨千刀的,咋說去修行就修行,留下我這孤兒寡母咋過?他雙眼直勾勾地盯著友銘看了一會兒,問他學會《三字經(jīng)》沒有?友銘傻乎乎地搖頭,說先生說過,我一輩子別想追上阿哥。張仲超學著張圣朝生前模樣,雙眼朝天,咧咧嘴唇譏諷地道:你是追不上你哥的,你哥是秀才爺啊。接著,他臉無表情地推開她母子,轉(zhuǎn)身又走,口中訥訥自語道:命里只九斗,擔不了一石!
黃氏又瘋狂地追過來,拉住他的袖子不放。他兇狠地問:麻婆娘,你想干啥呀?她說你走了,友銘咋辦?他說我怎知咋辦?這世道老天爺安排好,各人自有各人的命。張友香聽到兩人爭吵,把她扯回來勸說道:姨娘,別急,在這家里,有我一口吃的,就不會讓您和阿弟餓肚子。黃氏放開丈夫,淚眼蒙眬地望他一會兒,拉住他的手哀求說:秀才爺呀,你與他是同胞手足,以后友銘全靠你了……
張友香鄭重地點頭,說:這個自然。
張仲超臉色古怪地凝視他三人一會兒,點點頭,毫不猶豫地轉(zhuǎn)身又走了。
當晚,西妹子躲在東廂房內(nèi),獨自冷漠狂野地吞食殼泥。秀才娘子進門時,她臉色灰白,頭發(fā)蓬亂,嘴角流著長長的唾沫。她問:姑,咋了?她扶住她的肩,碧眼珠發(fā)綠地慘笑起來:我恨男人,沒一個好東西。她問是不是太公沒了,公爹走了,你心里難受?西妹子說:走了好,天下沒不散的筵席。這家族的男人全沒責任心,只要撂下?lián)樱涂鞓屪凡簧系亓锪?,真輪到友香這書呆子當家了。
秀才娘子感到害怕,抓住她的手臂問:你說秀才爺也會走嗎?西妹子愣一下,漠然說:走與留,得看你的本事。沒見太公臨終的模樣嗎?如果田里折騰不出糧谷來,他會比這爺兒倆走得更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