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東西……沒他，我要錢干什么？秀才娘子胸間一腔悲愴涌將上來，把那口糯米粒般的細牙，咬得咯咯作響。眼前又浮現(xiàn)出二十年前那個風和日麗的黃昏，年輕俊俏的秀才爺，手捧裝滿櫻桃的藤箱，邁開大步走在前面，邊走邊把鮮紅欲滴的櫻桃遞過來，她又遞給身旁的他。他吃了，滿口甜汁，心滿意足……

當初的窮小子，只為吃上一口飽飯，慫恿她嫁給張家，現(xiàn)在他活出個人樣，卻殺恩人欲自立門戶……為啥，為了眼前的財富？蒼天哪，您睜開眼睛……她伏在秀才爺?shù)墓讟∩希沟桌锏卮罂奁饋恚盒悴艩斞?，我知你不為己謀，而為天下人謀，你走了，我一個婦道人家咋能為天下謀……

警署來捕抓楊秋生時，秀才娘子為他餞行。她準備了兩杯酒，一杯是鴆酒，一杯是清酒，鴆酒摻了叫鶴頂紅的毒藥。西藥店倌臨終時囑咐說：大腳媳婦，國有國法，家有家規(guī)，先人掙點家財不容易，廿四房后代子孫不孝敗家，你代我執(zhí)法。出洋前她捎上這藥，知她代表張家祖宗，赴南洋料理丈夫的喪事。令她沒想到是，由阿弟飲這杯酒，他用慢藥殺死主人，就得飲下這杯執(zhí)行家法的毒酒。她知從老三房分開的太公張圣朝，就是飲著西藥店倌調(diào)制的鴆酒了斷殘生。她不能讓兄弟蒙羞獄中，無望地度過余生，何況她不下此毒手，張家的藥鋪就無法營業(yè)，土著部落知她的番兒子們流落美洲，必會瘋狂地報復。而這些，她心狠而愚蠢的阿弟，卻沒有想到……

她讓兩個兒子坐在身邊，讓楊秋生坐對面，把兩杯酒同時舉起來，說：阿弟，姐沒顏面看你這般活著，我姐弟倆好聚好散，送你上路吧！

他沒多說話，只是雙眼濕潤地看著她，那目光猶如針芒，銳利而又堅硬，充滿怨艾之情，使她終生難忘。然后他臉色平靜，眼瞼垂下，如喪家之犬般伸出舌頭，點頭喝下了鴆酒。她的目光隨著他的異樣，變得散淡且游離。他倒下后，她雙眼發(fā)直地瞪住兩個兒子，也身不由己地疲軟下來，昏癱在地上……

振宗與振耀兄弟倆，目睹著這個血腥的場面，心頭不寒而栗。

為天下人而謀的秀才爺呀，最終由次子振耀背著返鄉(xiāng)。

臨走那晚出奇地熱，蘇門答臘的大街小巷內(nèi)，杳無人跡。有下人向秀才娘子稟告，天熱是因為雨季就要來臨，這兒的雨季與華埠不同，狂風暴雨一下幾個月。進了雨季洋輪就難起航了。于是她決定帶秀才爺返鄉(xiāng)，把藥鋪交給長子振宗管理，說兒子呀，從小你就是一朵天上漂泊的云，不像弟弟，木訥訥地只知與莊稼地親近。我知把你獨自留在這兒，媽是狠心了一點兒，但媽沒辦法，父業(yè)子承，不能撂下張家的祖業(yè)不管呀！

振宗膽怯不敢接手，拉住她的手說，媽，我怕……她問他怕什么？振宗說我怕變成第二個爸。她心頭撲撲地跳著，殘忍地笑道：你不是從小有志向，敢做為天下人謀的大事嗎？你是秀才爺?shù)膬鹤?，立身處世就得像你爸一樣，下了決心不再三心二意。他說媽，我才滿二十歲呀！她說自古英雄出少年，人生又有幾個二十年？他囁嚅道：可我不想離開阿媽，從小到大，我還沒離鄉(xiāng)背井地走得這么遠？她腮掛珠淚把他摟進懷里，用熟諳田活的雙手，撫摸著他的頭，凄涼地嘆息著問：沒聽過家鄉(xiāng)山林里紅襟鳥們的啼叫嗎？天下哪有兒子長大不離開娘的？你是個男人，得自己在這世界上覓食吃哪！

次日晨起，秀才娘子和振耀上街，買了一只當?shù)靥禺a(chǎn)橡膠袋，把丈夫尸身裝殮返鄉(xiāng)，說：秀才爺啊，您在南洋游戲人生十八年，完成了您的信諾，現(xiàn)在該由兒子背您返鄉(xiāng)了……

十八歲的振耀在背父親上船時，突然含淚回頭，望著振宗說：哥，你要承繼父業(yè)為天下了，有事寫信告訴我與阿媽。他向他揚揚手，心中陡然涌上一陣酸楚，望著他肩負父親、走在洋輪蹺板上纖弱無助的身影，感到異鄉(xiāng)番地的天空傾圮，地墮八方，海水沸溢，壓迫得他的胸腔行將開裂，不由哽咽道：兄弟，照顧好媽呀，我倆都好自為之。

振耀也含淚哽咽：哥，你也一樣，好自為之啊。

振耀邊走邊呼喚：大海洋洋，夢斷異鄉(xiāng)，爸呀，兒子背你返家去。秀才娘子跟在他的身后，顫巍巍地揚手散發(fā)著祭奠的銀錠。銀錠隨風飛去，像一只只蝴蝶在碧藍的海面上翻舞……

振宗的眼眶中，就漸漸地溢滿了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