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漢魂,中國人,卅二歲,文學(xué)博士,一九六○年六月一日芝加哥大學(xué)畢業(yè)——
吳漢魂參加完畢業(yè)典禮,回到公寓,心里顛來倒去地念著自己的履歷。愈念,吳漢魂愈覺得迷惘。工作申請書上要他寫自傳,他起了這么一個頭,再也接不下去了。吳漢魂扎實的瞅了一陣在打字機(jī)上擱了三四天的自傳書,那廿來個黑字,突然蠢蠢欲動起來,像堆黑蟻,在搬運(yùn)蟲尸,吳漢魂趕忙閉上眼睛,一陣?yán)浜?,從他額上冒了出來。
吳漢魂來到美國六年,在芝大念了兩年碩士、四年博士。最初幾年,沒有獎學(xué)金,吳漢魂在城中區(qū)南克拉克街一間廿層樓的老公寓租了一間地下室。這種地下室通常租給窮學(xué)生或者潦倒的單身漢住??諝獬睗瘢饩€陰暗,租錢只有普通住房三分之一。每天下午四時至七時,吳漢魂到街口一家叫王詹姆的中國洗衣店幫人送衣服,送一袋得兩毛半,一天可得三塊多。到了周末,吳漢魂就到城中南京飯店去洗碟子,一個鐘點一塊半,湊攏,勉強(qiáng)付清膳宿學(xué)雜費(fèi)。因為工作緊湊,對于時間利用,吳漢魂已訓(xùn)練到分厘不差,七時到七時半吃晚飯,吳漢魂便開始伏案自修,一點、兩點、三點一直念到深夜里去。
吳漢魂住的這間地下室,窗子正貼近人行道,窗口一半伸出道上。夏天傍晚,鄰近的黑人及波多黎各人都擁到公寓外面的石階上納涼,半夜三更,有些還倚在石欄上,哼著夢囈似的小調(diào)。起初,吳漢魂聽到窗外喧嘩,總不免要分神,抬頭看看,塵垢滿布的玻璃窗上,時常人影憧憧。后來吳漢魂每逢看書,就抱著頭,用手把耳朵塞住。聽不見聲音,他就覺得他那間地下室,與世隔離了一般。冬天好得多。大雪來臨,人行道上積雪厚達(dá)一兩尺,把他們的窗戶完全封蓋起來。躲在大雪下面,吳漢魂像愛斯基摩人似的,很有安全感。
吳漢魂攻讀博士時,得到部分獎學(xué)金。他辭去了工作,卻沒搬出他那間地下室。幾年工夫,房間塞滿了書籍雜物,搬運(yùn)麻煩。每月從房租省下來的廿來塊錢,吳漢魂就寄回臺北給他母親。他臨走時,他母親貼緊他耳朵,顫抖地對他說:
“趁我還在時,回來看我一趟。三四年不要緊,一定要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