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她的肩膀摟過來說道:
“朱青,師娘有幾句話想跟你講,不知你要不要聽。飛將軍的太太,不容易當(dāng)。廿四小時,那顆心都掛在天上。哪怕你眼睛朝天望出血來,那天上的人未必知曉。他們就像那些鐵鳥兒,忽而飛到東,忽而飛到西,你抓也抓不住。你嫁進(jìn)了我們這個村子里,朱青,莫怪我講句老實(shí)話,你就得狠起心腸來,才擔(dān)得住日后的風(fēng)險呢。”
朱青淚眼模糊地瞅著我,似懂非懂地點(diǎn)著頭兒。我扳起她的下巴頦,笑著嘆道:
“回去吧,今夜早點(diǎn)上床。”
民國三十七年的冬天,我們這邊的戰(zhàn)事已經(jīng)處處失利了,北邊一天天吃緊的當(dāng)兒,我們東村里好幾家人都遭了兇訊。有些眷屬天天到廟里去求神拜菩薩,算命的算命,摸骨的摸骨。我向來不信這些神神鬼鬼,偉成久不來信,我便邀隔壁鄰舍來成桌牌局,熬個通宵,定定神兒。有一晚,我跟幾個鄰居正在斗牌兒,住在朱青對過的那個徐太太跑來一把將我拖了出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告訴我說總部剛來通知,郭軫在徐州出了事,飛機(jī)和人都跌得粉碎。我趕到朱青那兒,里面已經(jīng)黑壓壓擠滿了一屋子的人。朱青歪倒在一張靠椅上,左右一邊一個女人揪住她的膀子,把她緊緊按住,她的頭上扎了一條白毛巾,毛巾上紅殷殷的沁著巴掌大一塊血跡。我一進(jìn)去,里面的人便七嘴八舌告訴我:朱青剛才一得到消息,便抱了郭軫一套制服,往村外跑去,一邊跑一邊嚎哭,口口聲聲要去找郭軫。有人攔她,她便亂踢亂打,剛跑出村口,便一頭撞在一根鐵電線桿上,額頭上碰了一個大洞,剛才抬回來,連聲音都沒有了。
我走到朱青跟前,從別人手里接過一碗姜湯,用銅羹匙撬開朱青的牙關(guān),扎實(shí)地灌了她幾口。她的一張臉像是劃破了的魚肚皮,一塊白、一塊紅,血汗斑斑。她的眼睛睜得老大,目光卻是散渙的。她沒有哭泣,可是兩片發(fā)青的嘴唇卻一直開合著,喉頭不斷發(fā)出一陣陣尖細(xì)的聲音,好像一只瞎耗子被人踩得發(fā)出吱吱的慘叫來一般。我把那碗姜湯灌完了,她才漸漸地收住目光,有了幾分知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