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午夜時分,窗外淅瀝著小雨,我隱匿在光線晦暗的土屋里像一個負(fù)重的老人,晝夜的更替對我已沒有多少意義,對故人的思戀竟成了我難以釋懷的負(fù)重!有誰在暗夜里哭泣?凄楚的哭聲十分幽怨地回蕩在夜晚的空氣里。我的心即刻懸了起來!一種不祥之感如同霧靄一樣包圍了我,哭聲斷斷續(xù)續(xù),一會兒好像就在窗外,一會兒聲音就竄出了很遠的街巷去了,聽起來嗓音沙啞。這哭聲由高而低,由淺淡到深重,把奇靜空曠的山野一時三刻汪洋了一片,我順著哭聲傳來的方向,乘著雨中的細風(fēng)兒飄去,我穿行在無星也無月的黑夜里,有幾只狗冷丁兒竄出來,站在頹墻斷壁的村街上茫然地狂吠幾聲,熟睡的村落仿佛從夢中驚醒,夜色波動起來,槽圈里的老?!斑琛钡亟辛艘宦?,聲音在暗黑的山谷里繚繞了很久很久。護莊的狗大約未曾捕獲到可疑現(xiàn)象復(fù)歸于靜,村落和山谷即刻又跌回了夢中。雨聲敲擊著我的心,濕漉漉的像在流淚。哭聲傳來的院落是記憶中臘月娘的土屋。可臘月娘在早年間就扔下臘月姐尋了短見。屋里會是誰在哭泣呢?
我隔窗望去,發(fā)現(xiàn)燭光下的一個淚人,守著一具裹著白色繃帶的死尸……我的心轟隆一聲!如同響雷滾過,轟鳴不止。臘月姐?!
橫陳在土炕上的白色死尸看樣子應(yīng)該是她的兒子。臘月姐的頭發(fā)蓬亂,形如枯槁,眼神僵硬,悲憤如霧一樣地罩著她浮腫的面頰,她不停地用紙巾擰一把鼻涕肆無忌憚地扔掉,炕上地下全是她廢棄的紙巾,就像堆集在地下的白色紙幡。她有氣無力地“兒啊、兒啊”地呼喚著……
夜色被她的凄涼攪得一波三折,我擠進屋里,我說臘月姐這是怎回事?他是你的兒子嗎?臘月姐好像被我的問話嚇了一跳,說誰?我早就告訴你們誰也不許埋我的兒子,他才三十二歲,他是國家的人才!他還人味味沒嘗到就被害死了,他是我活著的指望??!臘月姐拍著土炕,土炕被她拍起了一團淺淡的塵埃。
我說我是惠兒。
她說惠兒?她停下了哭,用哭成爛桃兒一樣的眼睛搜尋著我,說你不是早就死了嗎?我說是的,你不用怕,我是靈魂,我來看看你。你不是早就到城里去了嗎?
臘月姐憤憤地說,別提城里,城市是個吃人的魔窯,什么樣的缺德事都能干出來。鄉(xiāng)下人就是鄉(xiāng)下人,混在城市里還不如一頭豬一只狗!我說,你是工人老大哥呀臘月姐,工人階級是社會的主人,這是你常說的話呀。
你真正是死過去的人了,你說的那是舊黃歷了。如今是“大哥”哭,“二哥”笑,知識分子上了轎。唉!鬼迷心竅沒聽你爹你娘的話,才遭此下場。
臘月姐擰了一把鼻涕扔出去說,二十八歲上我嫁給了一個落泊的“臭老九”。那時候咱多吃香,烈士的女兒,工人階級,根正苗紅。想來那該死的“臭老九”就是想找個護身符。別人不會說的話他會說,別人不會做的事他能做。冷了提醒我穿衣裳,熱了給我送把扇。唉!沒爹沒娘的人,有這樣知冷知熱的人也就行了,這才一錘定了音。結(jié)婚時窮得連床被也沒有。新事新辦也沒計較甚?;楹缶蜕诉@么個兒子,關(guān)系一直還行。誰知,知識分子吃香了,那“臭老九”說與我沒有共同語言,說我們倆在一起只是兩堆肉。后來丟下我和兒子小拴,打著“志同道合”的旗號和一個有學(xué)問的女人過日子去了。我不明白,他和那女人不是兩堆肉難道是兩座金山?聽說和女人生了一個啞巴,心里不痛快,就想認(rèn)小栓回去。小栓對他說,我只記得每個月頭我和娘拮據(jù)得過不下去,都得靠吃咸菜喝稀飯度日。我只記得我的娘拉著大板車在工地上運磚,脖子上的青筋都快勒斷了,汗水在額頭上流成了河,滴在地下甩成八瓣,為我活下去掙那三十六塊錢。但我不記得有父親關(guān)照過兒子的死活……那“老臭”敗興地走了。我??此陔x我住的宿舍不遠處,看小拴進進出出,我心軟了,我說小拴,那的確是你爹,想認(rèn),娘不礙你。小拴說,我不想認(rèn)他,我連話都不想和他說,娘你忍一忍我就長大了。就這樣,我一個人拉扯兒子,小拴很爭氣,考了醫(yī)學(xué)博士……誰知有一天被人叫走,死在汽車?yán)铮蝗税l(fā)現(xiàn)后,他的腎臟已被人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