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北穿著一身臃腫的絨線套裝，橘色的，像個登山運動員那樣威武地站在學(xué)步車里面。她越來越胖了，小小的臉蛋幾乎都要垂下來。我每次看見她，都有種沖動，想把那兩個水嫩的臉蛋替她扶上去安得牢靠一點。此刻她聚精會神地撥弄著學(xué)步車上那幾顆彩色的木頭珠子，眼神專注得很——北北就是這點可愛，那對細細的眼睛像是被日益膨脹的臉越擠越小了，因此只好拼命地做出很有精神的樣子來，彰顯自己的存在。我過去也總是跟著姐姐說北北長得丑，可是后來有一次，我無意中知道了，我小的時候，姐姐也常用一模一樣的語氣說：“天哪，南南長得真丑，這可怎么辦。”——自那之后，我就覺得我和北北都是弱勢群體，我們應(yīng)該團結(jié)一點。

“北北，北北——別數(shù)那幾個破珠子了，你又不識數(shù)，數(shù)不清的……”我蹲在她面前，很認真地跟她對話。

媽媽在不遠處慢慢地笑了：“那你是姐姐，你要教她的嘛，我們北北那么聰明?！?/p>

是的，北北是個冰雪聰明的小孩。她八個月的時候就會叫“爸爸媽媽”，現(xiàn)在還差幾天一歲，她已經(jīng)會講一些很簡單的詞表達她的意思了。比如“好吃”，比如“去玩”，比如“北北喜歡”，家里來客人的時候，北北表演說話就是大家最好的余興節(jié)目。看她一板一眼地用力地表達自己的時候，我就覺得，這個世界的上方，一定還是有個類似上帝的神靈的。

北北抬起她的胖腦袋，看著我，然后把食指放進嘴里投入地咬了咬，突然笑了，非常肯定地說：“漂亮?！?/p>

“謝謝你表揚我哦——”我終于忍不住了，還是伸手捏了捏她的臉蛋，然后我想到，她不是在說我漂亮，她是在回答我。我叫她不要再去擺弄那幾個珠子，她在跟我解釋她為什么要那么做，因為那些珠子漂亮?！媪钊穗y以置信，我用另外一只手捏住了她的另一邊臉蛋，然后輕輕地把她的小臉抻成了一個哈哈鏡里的模樣：“北北，你真的有這么聰明嗎？我的話你全都聽得懂是嗎？”

“南音，”陳嫣的聲音急切地在我身后響起來，“別那樣扯她的臉，她會容易流口水的——”她一面說，一面把一盤洗好的水果放在茶幾上。我暗暗地翻了一下白眼：什么叫掃興，這就是。然后北北在專心致志地盯著我翻白眼——該不會是打算學(xué)習(xí)吧，我于是輕輕地在北北毛茸茸的小腦袋上拍了幾下，表示：雖然我很討厭那個把你生出來的女人，但是這和你一點關(guān)系都沒有。說真的，陳嫣最讓我不爽的地方不在于她特別緊張北北，關(guān)鍵是，自從我們大家發(fā)現(xiàn)北北越來越聰明，她就一天比一天明顯地，理直氣壯地表現(xiàn)出來她有多么想要保護北北——潛臺詞似乎是，因為北北優(yōu)秀，所以北北理所當(dāng)然地應(yīng)該被珍惜。這是一種非常壞的邏輯。不管是在什么情況下，愛一個人都不該愛得這么勢利的。然后我輕輕地嘆了口氣，我知道，我又想起了遙遠的火星人鄭成功。

“媽媽，”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今天下午你出門的時候，有個人打電話來，說是你以前的同學(xué)。我問他有什么事情，他說就是拜年。”

“哦?！眿寢屝⌒囊硪淼靥鸶觳玻檬滞蠓髁朔鲹踉谀樕系乃榘l(fā)，為了避免把滿手的面粉蹭在額頭上，“那他有沒有說他叫什么?。俊?/p>

“說了。”我竭力地回想著，“好像是叫——劉棟？不對，王棟？也不對，叫張棟？反正是個很常見的姓……”

媽媽的表情還是茫然：“我還是什么都沒想起來?！?/p>

姐姐在一旁笑了，嘲諷地說：“三嬸，你眼前是不是只浮現(xiàn)出來了三座建筑物？”

然后她們幾個人一起大笑了起來。媽媽搖著頭，一臉無奈的表情：“有什么辦法，上了大學(xué)也沒用，還是這么缺心眼的傻丫頭。”

雖然姐姐的語氣讓我很不舒服，但是我還是由衷地覺得她說的話確實很好笑。北北歪著小腦袋，看了看我們所有人的臉，然后也胸有成竹地笑了，似乎是明白了，眼下這個狀況，跟著笑是不會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