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準(zhǔn)說到這里,隨手掏出裝在布袋里的算盤,扒拉出一串?dāng)?shù)字,十分得意地告訴王胡子:“現(xiàn)在來自珠江流域所有商船的稅銀,兩三月所得,便超過以往一年所收稅銀。”趙大龍在旁補了一句:“聽說譚巡撫和他的幾個親信腸子都悔青了,可世界上有補藥,有瀉藥,就是沒有他們想吃的后悔藥?!崩钚』⑧洁斓溃骸皵?shù)羅歪嘴和黃泥鰍最不是東西,現(xiàn)在眼紅李大人把厘金局盤活了,故意跑來找茬?!?/p>
王雪岑依然面色凝重,追問李準(zhǔn):“這樣一來,不是洋商、土商都得罪了?想必直繩老弟也讀過兵書,四面樹敵,腹背受困,乃軍中大忌?!崩顪?zhǔn)笑道:“老兄過慮了,鄙人改行統(tǒng)捐,杜絕了厘金諸多貓膩,而且堅持秉公辦事,洋商、土商一碗水端平,也給中國商人爭了一口氣,他們夸我還來不及哩!”王雪岑還在往深處問:“洋商背后有列強(qiáng)撐著,誰惹惱了他們,都不會有好果子吃,即使張香帥在湖北也得讓這些洋商三分?!崩顪?zhǔn)笑道:“其實不必過慮,凡事大不過理去。廣東不比英國霸占的香港,也不比葡萄牙租借的澳門,翻遍這么多年朝廷跟外國人簽訂的條約,也找不到廣東地面必須豁免洋人商稅的條款。這都怪一些地方官洋奴習(xí)氣太重,見了洋人先自矮矬三分,該收的稅不敢收,把洋人給慣壞了?!蓖跹┽@回沒鉆牛角尖,點了點頭說:“看來跟洋人打交道,腰桿子還是不能太軟,該論理時還得跟他們論理?!?/p>
大龍和小虎爭相說出一些洋商主動登門納稅的故事,曾有兩艘西班牙商船跟在李準(zhǔn)座船后面緊趕慢趕,一次補齊多年沒有繳納的稅款。王雪岑追問個中原因,不禁啞然失笑。原來廣東沿海一帶,自鴉片戰(zhàn)爭之后,洋船、洋貨蜂擁而至,煙土販子滿天飛,社會秩序跟著亂了起來。一些老實巴交的勞動者再也無法專心種地、務(wù)工和捕魚,不少嘯聚山林港汊,成了山匪或水匪。他們或打家劫舍,或綁架勒索,或登船擄掠,不分洋與土,只認(rèn)肥與瘦。那些滿載西洋貨物的洋船,凡狹路相逢者,統(tǒng)統(tǒng)“在劫難逃”。李準(zhǔn)為涵養(yǎng)賑源和稅源,拿出部分銀子打造了幾艘小兵船,派稅警在珠江水系,包括東、西、北三江往來巡邏,竭誠保護(hù)為其提供賑款和稅款的行商和坐商。這些小兵船跟土匪遭遇過幾回,“乒乒乓乓”,在江湖上打出了威風(fēng)。中外商船由此視李準(zhǔn)為“保護(hù)神”,無論辦賑捐,還是辦厘金,本地商戶肯買賬,洋商也主動巴結(jié),名之為“花錢買平安”。
他們一路奔波,來到設(shè)在珠江口岸邊的厘金局。王雪岑仍不放心,說:“古人云,‘行百里半九十’,你扭轉(zhuǎn)廣東厘金局面,充其量只算踢開了頭三腳。最要緊的還是厘金的管理,頭緒甚多,賬目繁雜,來往打交道的,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難免百密一疏,很容易授人以柄?!崩顪?zhǔn)笑了笑:“俗話說,百聞不如一見。咱們這就進(jìn)去查驗,看看能不能入你王胡子的法眼。”
在大門口迎接他們的,是厘金局的賬房總管陳省三。此人年過半百,頭發(fā)已經(jīng)花白,鼻梁上架著一副老花鏡,還佝僂著腰,顯出了老態(tài)。王雪岑跟著李準(zhǔn),都以“陳老伯”相稱。這是幢不大的樓房,上下三層,一樓收稅,二、三樓辦公,相當(dāng)擁擠。但看得出來,即使李準(zhǔn)不在,這里的管理依然井然有序,樓上樓下,忙而不亂。王雪岑主要擔(dān)心賬目管理,羅歪嘴、黃泥鰍以及站在他們背后的譚巡撫,肯定都在想鉆賬目的空子,將李準(zhǔn)一棒子打趴下。他們徑直進(jìn)了厘金局的賬房,陳省三心領(lǐng)神會,捧出近期的賬本,請客人點評。王雪岑一眼看出,這位老夫子是個管賬的行家里手,隨手搬出的收支兩本賬,不但有每日進(jìn)出的流水賬簿,還有日清月結(jié)的總賬簿,條分縷析,一目了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