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上課的教室只能容納二十人,大家進進出出彼此都臉熟。季陽總穿牛仔褲和襯衫,身高一米六五,消瘦,平胸,臉上有棱有角,好像用幾根線條就能勾勒出來她的面貌。她總背著一個和她瘦削身體形成巨大反差的大包,足能裝下一個孩子。她從包里掏出課本、筆記本、文具盒、小錄音機、餅干、保溫杯、化妝盒。上課前她總吃“樂之”餅干,用保溫杯喝熱水,吃完了再掏出紙巾把桌子上的餅干屑收拾好,再涂上口紅。我猜她下了班就趕來上課,常常沒時間吃晚飯。她吃餅干的時候也戴著耳機,就是那種老款“隨身聽”,耳機上有兩塊灰色的海綿,略有破損。有一次她收拾好餅干渣子要把紙巾扔到前面的垃圾桶里,她從座位上起身向前,一下子把桌上的“隨身聽”扯到地上。我們都木然地看著她,我知道她戴耳機是要“當眾孤獨”,未必是在聽法語或者歌曲,她就是不想被人打擾。
我和她練習對話,才算是第一次說話。沒想到她問出了第四句“你喜歡看電影嗎?”我猶豫了一下,回答:“是?!彼龁柍隽说谖寰洌骸澳阆矚g足球嗎?”我回答:“是?!彼謫柕诹洌骸澳阆矚g看書嗎?”我回答:“是?!崩蠋煵亮瞬帘翘椋驍辔覀?,告訴我,不要只回答一個字,要用陳述句重復一下:“是,我喜歡看電影?!庇谑?,我們重來,她問我:“你喜歡看電影嗎?”我回答:“是,我喜歡看電影。” 這樣的問答冒著一股傻氣,我一邊回答,一邊盯著她看,發(fā)現(xiàn)她的面部線條也不是那么硬,她的臉上有笑意,像一朵棉花,我有一種被愚弄的感覺,想給她臉上來一拳,或者抱住她親一口。后來我才明白,我想和她好好說話,想和她聊聊足球或電影,可當時她在發(fā)問,我只能將問句變成陳述句重復一遍,我們的交流被局限在一種無法擺脫的癡呆狀態(tài)中。
那天下了課,我去王府井坐108 路電車回家。東華門夜市一片蕭條,賣茶湯的、賣炒面的攤位上都沒什么熱乎氣兒,只有烤羊肉串的在大聲吆喝,可秋風瑟瑟中也沒幾個顧客。到了車站,我發(fā)現(xiàn)季陽也站在那里,她穿著一件厚厚的毛衣外套,還戴著耳機。她沖我笑,我就沖她點頭。我抽了根煙,電車遲遲不來,她大概冷得夠戧,在馬路牙子上蹦蹦跳跳活動著身體。我扔了煙頭,問她:“你聽什么呢?”
“你說什么?”她蹦著過來。
“我說你聽什么呢。”
她把耳機摘下來,給我戴上,一個低沉的男聲在歌唱:“有些東西,可以沒頭沒尾毫無來由地闖進你的世界,你只要一接觸,就驚嘆于它的美麗,只要幾秒鐘,你就知道這東西是美的,讓你愣在那兒,什么也說不出來。”我從她那個破舊的愛華隨身聽里聽到的
就是這么個東西,我不知道那男人在唱什么,但轉(zhuǎn)眼之間,我就跟著他飛起來了,只看到夜空中的無數(shù)星星奔涌而來。
“好聽嗎?”她大聲問。
“好聽?!蔽衣曇羿诹恋鼗卮稹4髦鷻C說話,總會不由自主地放大音量,我知道自己的聲音太大了,可還是非常響亮地問:“這是誰唱的?”
“塞爾日?甘斯布?!彼梅ㄕZ腔調(diào)說著歌手的名字。
我點頭,隨著音樂的節(jié)拍不斷點頭。電車來了,一曲終了,我把耳機還給她,她從隨身聽里拿出磁帶:“借給你聽?!蹦鞘且槐PTDK 磁帶,上面用鋼筆寫著歌手的名字,我接過來:“我去翻錄一盤,下禮拜還給你。”
夜晚的電車空蕩蕩的。兩節(jié)車廂中間的連接處,腳底下是轉(zhuǎn)盤,我們就坐在那兒,季陽問我:“你喜歡普魯斯特嗎?”
我一下不好意思起來:“喜歡啊?!?/p>
“伊利耶?貢布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