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陽收拾桌子,把一大杯冰紅茶碰翻在地,撒了一地的冰塊。服務(wù)員連忙上來打掃。季陽已陷入冥想狀態(tài),面對那張白紙,遲遲沒有動筆,我說:“先畫非洲,非洲一大塊好畫。”兩個女孩子興致勃勃地看著季陽,等她下筆。她先畫了中國,然后是蒙古,然后是南亞次大陸,然后是海灣國家,然后畫俄羅斯,大模樣能看出來,但細節(jié)和比例肯定不對。她把地理課本拿過來,對著世界地圖端詳了一陣兒,把課本扣上,畫出了歐洲、非洲和美洲的大致輪廓,比她先畫出來的部分要好一些。她再拿起課本,照著地圖畫出了這個世界的其他部分。她畫了大概有四十分鐘的時間??粗约寒嬀偷牡貓D,把它揉成一團,從女孩子桌上又拿過一張紙。她和那兩個女生都埋頭畫自己的地圖,我在旁邊看著,一會兒看看這個畫的,一
會兒看看那個畫的,再拿起課本對照一下。說實話,那兩個高中生畫得相當(dāng)好,海岸線非常細致,每個島嶼的位置都準(zhǔn)確。季陽把四開白紙折起來,畫出了更小的地圖,然后對著課本,仔細臨摹出一張地圖,拿著橡皮不斷擦去畫錯的地方。她們畫了有三四個小時,我去買了兩趟冰激凌,四個人說說笑笑的,歇會兒又接著畫。季陽干得如此專注,根本沒在意天已近黑透了。直到那兩個女生收拾東西回家,季陽終于有了一張自己滿意的作業(yè)。
“怎么樣?”她向我展示那張地圖。
“了不起。”我說。
她凝神看了看,撕碎了。
“干嗎撕了呀?留著呀?!?/p>
“我記在心里就是了,以后我肯定能畫出更好的?!?/p>
為了給季陽送行,我們喝了好幾次酒。我對她喝酒的本事佩服得五體投地,常常是我喝得不省人事,她還意猶未盡。大家都覺得她出去留學(xué)是件值得高興的事,紛紛說:“你先去,等過兩年我們到法國找你玩去。”我們說這些話的時候,還不知道一年很快就會過去,很快又會過去一年。酒桌上有見過幾面的朋友,也有新加入的朋友的朋友,越是喝到熱鬧的時候,我越覺得凄涼。有一次喝完酒,我送她去車站,我背對著公交車來的方向,忽然想跟她說,別去法國了,哪兒也別去了。話還沒出口,車就來了,她在我臉頰上輕輕觸碰了一下,轉(zhuǎn)眼就跑到車上,隔著窗戶和我揮手。
最后送別的那頓酒是在東直門的“鬼市”上,季陽穿著一條鮮紅的裙子,捧著兩束花,一束是百合,一束是玫瑰。她第二天中午就要坐飛機走了,所以喝得比較節(jié)制。她不鬧酒,大家也都喝得比較節(jié)制。那天桌上來了個女軍官,好像在軍藝上班,里面穿了件短袖的軍便服,外面套著一件外套,大熱天這裝扮實在奇怪。女軍官解釋說:“我總不能穿著軍裝跟你們在這兒喝酒啊。”她的酒量好像更驚人,誰跟她碰杯,她都一飲而盡,但始終非常冷靜。那天晚上,貝貝把那束玫瑰花的花瓣都揪了下來,捧在手里,她站在季陽身后,把玫瑰花瓣撒在她的腦袋上、肩膀上,只一兩秒鐘,可看起來像持續(xù)了很久的玫瑰花雨,紅色花瓣和紅裙子映襯著季陽的臉,如此生動,又如此凄慘。我那種不祥之感再次襲來。我端起酒杯祝她一路順風(fēng)、一切順利、萬事如意、平平安安。
第二天早上我醒過來,發(fā)現(xiàn)有一個女軍官坐在家里,穿著短袖的軍便服。
“你昨天晚上喝多了,你知道嗎?”她說。
“怎么多了?”
“你太能鬧了,你把人家飯館上掛著的橫幅給摘下來了,那上面寫的是‘平平安安回家來’,你拿著那紅色的橫幅要跳舞,太寒磣了?!?/p>
“你把我送回來的?”
“是啊,半道兒上你還要喝酒,我們?nèi)コ匈I酒,你不記得了?”
她指了指門口的一個塑料袋,里面裝著好幾瓶啤酒,“你忘了吧?”
“抱歉,散德行了?!?/p>
“你德行大了,我把你背上來的,走不動道兒了都?!?/p>
“你把我背上來的?”
“你這點兒分量算什么呢?我是軍人?!?/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