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生命當作什么事物來領(lǐng)受與安放,今天也許是一個可以提出的問題。因為回答這個問題的強迫性已經(jīng)解除,答案也可以多種多樣,只是過于隨便而已,就連拒絕回答也是大家能夠接受的回答?,F(xiàn)在,生存條件比過去要充分得多,但生存的理由并不因此變得充分,拒絕生命的人反而有增無減。在拋棄生命的人當中,可以看到教授、富商、高官,等等,他們許多是被視為成功人士來對待的。是什么讓生命在他們那里成為一種無法接受的事實,而要以某種殘忍的方式來拒絕與拋棄?這也是關(guān)心生命意義的人需要過問的事情。一個賺了億萬資產(chǎn)的人尚無法安慰自己的心靈,而死于非命,死于自己對自己的謀殺,這對得起那些辛辛苦苦積攢起來的錢嗎?一個千萬人艷羨乃至景仰的“天皇巨星”,死于精神的抑郁與內(nèi)心的枯萎,讓那些爭著向他獻花乃至獻身的人怎么辦???
遙想四十多年前,紅色海洋洶涌澎湃,高亢的道德意識形態(tài)如強勁的東風摧枯拉朽,激勵甚至命令每一個人都去當堯舜,做圣人君子,任何私心根苗在冒尖之時就要毫不猶豫地斬鋤,就連談情說愛都跟做賊偷人一般,更遑論其他欲望的表達。“春風楊柳萬千條,六億神州盡舜堯”,毛澤東詩詞寫照的圣人社會,差不多就是古老儒家綿延數(shù)千年的大同夢想。然而,過于激進的超越性訴求擠迫了生命的現(xiàn)實存在,當一個真實的常人都被千夫所指,連合乎天理的生命本能都無法安放。在道德高壓之下,人升華不了的那部分情欲找不到排泄的出口,于是小人們紛紛變臉換裝,在陽光下個個扮成了道貌岸然的君子,暗地里卻像下水道里的老鼠變著法子偷渡私貨。出現(xiàn)這種人格分裂的局面,實在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夫子所言極是,“為仁由己”,人格的升華要依靠個人內(nèi)心的自覺,并按照自己心靈成長的次第加以抉擇,道德的勸誡不能升級成刑訊逼供和包辦婚姻。逼良為娼固然不可,逼娼為良也萬萬不能。
于是就有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之后,開始一點點將人還給自己,給予一定的自由度,讓他恢復原形自己玩去,這就叫作思想解放。就如歐洲的中世紀,以宗教的戒律從外部將人緊箍住,非要他憋成一個純潔的天使不行,結(jié)果魔鬼都打入潛意識深處的地牢,人心成了潘多拉的盒子、所羅門的瓶子,演成水深火熱的人道災難。川壅而潰,當盒子里的妖孽繁殖到了某種飽和狀態(tài),一場顛覆性的解放運動就無法抵擋,那就是所謂文藝復興。眾人將內(nèi)心的妖魔和鬼狐仙怪全都釋放出來,讓它們在外頭盡情地狂歡撒野,這就是人們常說的人文主義。那陣子,當一個真實的魔鬼,比做一個虛偽的天使要快樂得多。但狂歡節(jié)過去之后,燈火闌珊之處,人能不能接受自己是一頭魔鬼、旁邊的人更是一頭魔鬼的事實?接受人對人像狼一樣、人與人以貪婪的私欲相互奸污的狀況?其實,如果人能夠全然接受,事情也就結(jié)了,問題在于接受起來并不那么容易,勢必釀成另一種形式的人道主義災難。于是又有了對人性其他可能性的期待,有了天使在云空里飛翔的美好想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