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一個朋友的對話
當人們?nèi)娜饴耦^投入世俗的短程追逐時,有人卻不時像長頸鹿那樣把頭高高地伸向天空。這種張皇的神色和傲慢的姿態(tài)本身,就已判定這個人不可能在日常生活中取勝,但他卻不愿失敗。因此,他總是不能調整好自己。
進入少年時代,我們就開始編織生活的神話故事了。那時,我們認為真正的生活還沒有開始,一切都在追求和等待中準備著。對于我來說,是要尋找一個真正的故鄉(xiāng),一個進去后不想出來的村子。在找到這個村子之前的生活都不過是一種流浪;對于他而言,卻是要找到一個真正的父親。父親以不可抗拒的意志和絕對英明的智慧引導著他,征服了他的孤弱和對不測命運的恐懼。在找到這個父親之前,他不過是一個棄兒。
不管是故鄉(xiāng)還是父親,對于我們都意味著一種完全的收容和徹底的交出。
好多年過去了,我找到的仍是異地他鄉(xiāng),一種越來越強烈的陌生感和疏離感還在驅趕著我。同樣,他也沒有找到他那真正的父親,那個剛毅、睿智而安詳?shù)拈L者并沒有走過來,撫摸他頭發(fā)蓬亂的腦袋并對他說:“孩子,跟我走吧,一切都由我來承受和給予。”越往前走,我們就越覺得荒涼,除了遠古村落的遺址和一些斑駁的墓碑,幾乎沒有人跡。于是,我想我過去不停地穿越的村子都是我的故鄉(xiāng)了。而他卻驚顫地對我說:我在尋找父親的路上,殺死了一個粗暴專橫又極其愚蠢的家伙,那個人可能就是我的父親!
結果是令人絕望的,同時也是使人欣慰的。我們都被判決了:走吧,你就是你的故鄉(xiāng),你就是你的父親,你就是你的一切!這天地間沒有你非進去不可的地方(你渴望進去的都是你進去后渴望逃亡出來的),也沒有比你們掌握更多的生存智慧生存力量和更多生存理由生存規(guī)則的人。我們實際上已被堅決而徹底地拒絕和拋棄了,我們必須收容自己?,F(xiàn)在我們終于省悟,在過去的準備和等待中,真正的生活早已開始并且在減少著。我們成人了,在我們的名字前面,不應該有長長的定語,排著一串串長長的名字。在生命的宗族里,我們既是兒子更是父親;在生活的法庭上,我們既是被告也是原告更是法官。我們對自己所做的判決是合法的,哪怕是錯誤的判決。這樣,在本體意義上,我們超越了一切價值判斷和行為規(guī)范。作為人類的一員面對蒼茫天地,人是清清白白、無歌無訴的,既沒有值得高聲頌揚的美贊,也沒有值得嚴懲不赦的罪惡。真真實實的是,有這么一個人活著動著,從一條狹窄的時空過道里走過。面對自己,我們沒有內(nèi)疚和驕豪,只有孤凄與悲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