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他深深體會到存在即是惡,生活即苦,覺得人生就是一座醫(yī)院,每個患者都想換床位?!拔宜坪跤X得,我待在我不在的地方永遠舒適,這個搬遷問題是我經(jīng)常與我的心靈討論的問題?!彼呀?jīng)不愿和自己相處在一起,但是失去心靈自持的他怎么也拯救不了自己。于是,只好向上帝和魔鬼同時發(fā)出祈求:“你知道在這塊嫉妒的土地上,猜疑的上帝把寶石藏在何方,啊,撒旦,憐憫我這無盡的苦難!”(《獻給撒旦的禱文》)“上帝,請你把我?guī)С鲞@個比極地還要荒蕪的國度”?!案兄x您,我的上帝,是你把痛苦當作圣藥療治我們的不潔,當作了最純粹的甘露,讓強者準備享受神圣的快樂!”他渴望能“飛過池塘,飛過峽谷,飛過高山,飛過森林,飛過云霞,飛過大海,飛到太陽之外,飛到九霄之外,越過了群星燦爛的天宇邊緣……遠遠地飛離那致病的腐惡,到高空中去把你凈化滌蕩,就像啜飲彌漫澄宇的光明的火?!保ā陡呦柽h舉》)在這個世界中,他看不到出路。這個世界仿佛是魔鬼統(tǒng)治的王國,沒有一塊給他帶來幸福的凈土。他只有把出離苦海的希望寄托世外或來世:“我們必深入淵底,地獄天堂又有何妨?到未知世界之底去發(fā)現(xiàn)新奇!”(《遠行》)他對這個可能是唯一的世界感到徹底的絕望,他不是把自己的痛苦和墮落歸咎于自己,而是推卸于這個世界。正是因此,上帝和魔鬼對他的祈求無動于衷。于是,對人生幸福的追求變成了對苦難世界的逃離:“隨便什么地方!隨便什么地方!只要在這個世界之外!”(《在人世之外的任何地方》,《波德萊爾散文選》124頁)這種生存的苦難感無疑加深了他對外部社會的痛恨,他給予當時的資本社會以十分刻毒的批判,把它當成人生痛苦的根源,從而干凈地推卸了自己對自己的責任,寬恕了自己對自己犯下的罪過。實際上他人生的許多煩惱來自自己,如果不能改變自己的存在方式,即使把他保送到天堂,他也不會幸福的,他還會掉入地獄。因為,他只有從自己這里搬遷出去,待在他不在的地方才會舒服,但是,我們知道,他是不可能從自己這里搬走的,不論到了哪里,他都只能和自己生活在一起,即使在天堂里也是這樣。
任何在色聲香味觸法五蘊中走到盡頭的人,都會與波德萊爾一樣,在慵倦中體會到色界的虛空、昏聵和無聊,并對其產(chǎn)生深深的絕望,把頭引向無限的深空。事隔一個世紀以后,克魯亞克、金斯堡、伯羅斯等美國“垮掉的一代”的作家們又走到了波德萊爾迷宮般的道路上來,他們像波德萊爾那樣“用歡樂和恐懼養(yǎng)成了自身的歇斯底里”,濫用肉體、思想和感覺,經(jīng)常以可卡因、同性戀、爵示樂、號叫和怪誕的行止來促發(fā)幻覺和靈感,支持寫作和排譴人生的煩惱,而這些東西又成了煩惱的根源。誠如牟中三先生所說,他們是證悲證苦未能證覺,悲苦的后面一片蒼茫,悲苦的前面一派瘋狂。就這一點來看,波德萊爾已到空門前面,幾乎可以算是半個佛門教徒了。然而,盡管在那條路上他還頻頻回頭,但最后還是一去不復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