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端康成的空幻美
“我的文學(xué),只是所謂感覺的東西”,川端康成如是說。和波德萊爾一樣,川端康成也是一個(gè)感覺派,對作為情欲象征物的青春女性有著刻骨的迷戀之情。不同的是,波德萊爾后來在女人的姿色中看到了疽蟲,聞到了尸體腐敗的惡臭。他把肉體視為一攤淤泥,把情欲視為通往地獄的鬼牢,渴望從迷戀之情中超拔出來,只是找不到可以投奔的凈土樂園。而在川端康成那里,女人始終是美好的,肉體胳膊始終是芳香的,在她們面前的男人們,似乎越陷越深,無意超脫出來。因?yàn)樵谒抢?,女人似乎是不?huì)衰老的。在《文學(xué)自敘傳》中,川端康成表白:“我既沒有如無產(chǎn)階級作家那樣的幸福理想,也沒有子女,更不要成為守財(cái)奴。視名聲如浮云的我,毋寧說戀情是我的生命之根。”川端康成看透了世界的一切和人生的一切,只留下對色聲香味的敏銳感覺和對少女的迷戀之情。
之所以如此,是因?yàn)椴ǖ氯R爾在美妙感覺的銷魂和情欲的充分甚至過度的排泄中,發(fā)現(xiàn)了惡和罪的結(jié)局。這種惡和罪不僅毀掉了他的女人(他的情人讓娜·杜瓦爾貧病交痛,最后不知所終),也毀掉了他的健康和理想;不僅毀掉被欲望的對象,也毀掉欲望者本身;而且更毒化了他對美的感覺和消受。在情欲的投入短暫快感中,滲透了太多的悔恨和苦悶的毒藥,他滿腔熱情采擷來的玫瑰都藏著深深的罪孽。川端康成似乎不曾過度發(fā)揮過自己的情欲,他有自己一夫一妻制的家庭生活,對少女春光秀色的貪婪和內(nèi)心深處的潛沉玩味,必然導(dǎo)致情欲的積累,而積累的情欲反過來使感覺更為纖細(xì)敏銳。在川端康成的小說中,男人不斷地衰老下去,而女子總是青春不改,芬芳依舊,總是十八九歲的樣子。并不是他不知道女子是要衰老的,而是情欲所供奉的女神只能是十八九歲的樣子,不管情欲是來自少年還是老翁。實(shí)際上,他比誰都更明白,任何一個(gè)女人都不可能永久地?fù)碛小凹兇獾穆曇簟焙汀凹兇獾娜怏w”,更何況是在她們面前的男人。而被情欲折磨中的男人最終也失去對自己身體的擁有,他們所能擁有的不過是一腔情欲罷了。川端康成很小的時(shí)候就接二連三地面對親人的死亡,他把死亡看作生命的起點(diǎn)而不是尾巴,他總是用“臨終的眼”去觀照這世間的一切景致。因此,他的美具有絕望的性質(zhì),他的花朵是無法挽留、無法采擷到的,是危脆的、容易凋零的,是空幻之花。他筆下的少女們就是這種空幻之花的象征,與波德萊爾的“罪惡之花”迥然不同。
川端康成不僅在美麗的花叢中看到空,而且還在花香中聞到了悲凄。因?yàn)檫@些花不僅差不多是在開放的同時(shí)就要謝去,而且她們生長的也不是地方。她們在游蕩中生長,淤泥中開放,而這都不是她們的過錯(cuò)。和波德萊爾一樣,川端康成所描述的多數(shù)是淪落于風(fēng)塵之中的女子。她們地位低賤,身世飄零,主宰不了自己的命運(yùn)。雖然她們向往著月圓花好的幸福美滿,但一切都?xì)w于徒勞?!八齻兊膼凼峭絼诘摹?,川端康成不止一次地感慨,她們最終都香消玉殞,不知零落何處。川端康成在贊嘆花的絢爛的同時(shí),憑吊著她們的命運(yùn),他覺得這美飽含著不勝的悲凄。正是這種悲凄反襯出她們的艷麗。川端康成的惜戀之情總是不能和花一同零落,在花香散去的時(shí)候,他的迷情反而濃郁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