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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日花/是啊,是這樣啊/父親(1)

白日之夢 作者:袁瓊瓊


王定國

一日花

周日的下午,她摸弄著一盆花,我坐在長桌的角落泡茶。

蟬在外面叫著。微雨中的蟬,忍不住想要試唱,調(diào)子忽長忽短,凄凄凄凄拖著初夏的尾音。茶水沖到第三泡的時候,她還坐在另一邊剪花,舍不得那些剩下來的花材,拿捏很久才做成小品,一朵擱上窗臺,一朵拿進了書房,等她終于走過來拿起杯子,茶湯已經(jīng)冷卻了。

以前她使用的花材都從店街上買來,滿手的紅紅白白,回到家還要趕著添水剪裁,很像為了歡度新來的節(jié)慶,插完了瓶瓶罐罐,剩下的甚至還弄得出一盆一缸,滿屋子爭奇斗艷地喧鬧著,缺點是一起開花也一起凋謝,仿佛過完盛夏馬上來到了冬天。

最近的花材則是來自屋角的小庭園,一概都是常見的品種:木槿、扶桑、萱草、夜合花……一棵棵擠在水邊,平常不太管它,卻都能各自悄悄結(jié)成花苞,時不時開得出人意表,頗像還沒約好的見面,突然一瞬間露臉,難怪被她發(fā)現(xiàn)時哇哇叫著,總算露出了很久看不到的歡顏。

過年前的院子還沒有這些花。那時地上多的是雜草,害病的灌木植物任其荒蕪,只剩零星幾棵還在抗拒著寒冬的冷冽。孩子出國念書后,家里的聲音被他們帶走了,屋檐下逐漸醞釀著一種清居的孤寂,安安靜靜的氛圍慢慢變成冷清,大抵就是人生來到了秋日時節(jié),夫妻兩人好像熬著一鍋湯,借著一葩小火相互取暖,只能溫存著眼前這種即將消逝的時光。

經(jīng)常就是因為這種怕她孤單的顧慮,使我忍著心思不敢隨意走進書房,生怕一走進去反而又把她關(guān)在外面了。以前孩子在家沒有這種困擾,現(xiàn)在的埋頭寫作卻像一瞬間在家里失蹤,書房里雖然萬籟俱寂,實則一種更為冷清的氣息正在門外漂流,仿佛看得見她走過來又走過去,端著一碟零嘴,或者剛剛沏了一壺茶,她想敲門進來,磨砂玻璃映出的卻是猶豫的身影,碎步停頓了一下,最后還是悄悄地走開。

后來我主動許下諾言,周日一概停筆,要么在家清理水池、摘除那些雜草和枯黃的葉子,不然就和她出門逛街,看完電影再回來睡到不知天明。剛開始我還能照著約定履行,一次兩次之后難免又想開溜,尤其周末半夜如果寫到意猶未盡,留下來的殘章便又成為第二天的折磨,恨不能馬上鉆入那些快要打結(jié)的懸念中。

過年后總算認真開始種花,把荒蕪的空地培成綠院,種下的大多是草本,放棄了以前遍植茶花那種一年一次的緩慢等待,為的就是不分季節(jié)看得見花開,隨時都有一抹春色入眼。而且,常開的花族好似都有無聲的語言,雖不夸張到仿如絲帛輕輕裂開,起碼那些耀眼的表情都是聲音,有的開得春風(fēng)冶蕩,有的躲在葉間擠眉弄眼,難怪她每次出門回家,第一眼不是看我,而是尋找那些處處驚艷的驀然之美。

我種的其實都是一日花,清晨開,傍晚謝,沒有一朵幸存到深夜,真正落實了所謂“當(dāng)下”的生命意涵;就像一句我愛你,趕快說出來才有驚喜,放在心里永遠只是冷凍的花苞,期待它開花不如干脆恨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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