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臘神話里,半神人英雄赫丘力斯必須完成國王交給他的十二道難題,才可升格為神。但當(dāng)他完成任務(wù),才知道一切都是徒勞,他失去家庭,變成漂泊浪子。有一天,他來到一個小國,遇到一件奇事。
國王亞德美圖斯深受人民愛戴,和美麗的王后過著幸福日子。詎料,國王的死期將近,保護(hù)神阿波羅告訴他,唯一化解之道是找個人代替他到地府去,即可免于一死。國王四處找尋可以替死的人,但愛戴他的人民個個沉默,低下頭來嘆息,沒有一個人愿意替他死。即使是他的年邁父母也不愿意放棄所剩不多的生命來拯救兒子。(我必須承認(rèn),我又再度心術(shù)不正地從投資報酬率的角度認(rèn)定風(fēng)燭殘年的老人應(yīng)發(fā)揮剩余價值去當(dāng)兒子的“替死鬼”,我這念頭邪惡得不得了,將來恐怕要去但丁地獄七樓三室,幫金融罪犯“看”錢包。)時間迫近,王后站出來,愿意赴死,她對丈夫說:“因?yàn)槲覑勰愕纳跤谧约旱纳?,所以愿意為你而死。我只請求你記住我所做的事,不要將我們的孩子交給后母,因?yàn)樗赡軙按麄??!彼恼煞蚝瑴I發(fā)誓,她活著是他的妻,死后也是他唯一的妻(唉,對“替死”這件事,我有很大的意見,但這不是此處重點(diǎn),我也就自我克制不再多言了,以免要下降到但丁地獄八樓九室,那是關(guān)“制造分裂者”的地方,我才不要跟此刻浮現(xiàn)腦海的那幾個人關(guān)在一起)。
王后死了。不久,赫丘力斯漫游到此,受到國王的禮遇與款待,但被宮中的憂傷氣氛弄得不悅,問仆人才知這等大事,他深感愧疚:“我竟然在哀傷的屋子里戴著花冠飲酒作樂,告訴我,王后的墓在哪里?”仆人指了方向。
赫丘力斯獨(dú)自站在墓前,深深地看著,仿佛瞧見墓穴里那張姣好的臉龐,他并不悲傷,但這位大英雄做了決定:“我必須救活這個已死的婦人,將她帶回給她的丈夫、孩子!”
赫丘力斯埋伏在墓邊,等待前來取祭品的死神,一把捉住他,激烈地與他戰(zhàn)斗,迫使他返還王后。赫丘力斯帶著蒙著面紗的王后回到宮里,當(dāng)國王揭開面紗看到自己的妻子,激動得幾乎暈倒,赫丘力斯告訴他:“她現(xiàn)在還不能說話,也聽不到,到第三天拂曉,死亡的束縛才可以完全割斷,帶她回寢宮,慶祝你們的團(tuán)圓吧,我得啟程了!”
赫丘力斯離去,國王在他后面大聲喊著:“你指引我回復(fù)到更美的生命,現(xiàn)在我不僅是幸福,并且以感恩的心體會到我的幸福了……我們將懷著無限的感謝和愛戴紀(jì)念你,啊,宙斯的偉大的兒子喲!”
上一次我想到赫丘力斯,是數(shù)年前盛夏某日在捷運(yùn)車廂里。我與班級導(dǎo)師去醫(yī)院探視一位首次見面也是最后一次見面的家長,她已走到癌末,見到導(dǎo)師,蒼白的臉立刻揪成一團(tuán),沒有客套、寒暄,脫口第一句話說:“老師,我兒子不愛念書怎么辦?……我沒有要他考第一名,可是只考一二十分……!”句句都是滴血的話,孩子啊,你聽見了嗎?你能無動于衷嗎?她喘得很厲害,虛弱得無法繼續(xù),情緒非常激動,但已流不出眼淚。她的身體枯槁,如裹著皮的骨架,腹水嚴(yán)重,下肢腫脹,次日將移至安寧病房。老師安慰她。然而,我以一個母親的心知道,她最想聽到的是孩子對她發(fā)誓,這一生不讓媽媽蒙羞!
臨別,我握著她的手說祝福的話,冰冷,像握著冰棒,我感受到她仍有很多牽掛,做母親的牽掛。她胸前掛著護(hù)身符,手上戴佛珠躺在床上閉著眼,只能微微點(diǎn)頭作別。
捷運(yùn)車廂里,我祈求慈悲的神解除她的痛苦,我愿神的恩典降臨,讓她心中掛念的孩子們?nèi)找岳^夜地對她承諾,讓一個年輕母親在溫暖且堅(jiān)定的語句中放下牽掛,讓她原諒命運(yùn)對她的無情摧殘。就在此時,我想起赫丘力斯充滿力量的話:“我必須救活這個已死的婦人,將她帶回給她的丈夫、孩子!”
四天后,她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