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后來,父親離開人世后,我念念想到他人生中的許多事,也總是念念想起那棵屬于父親的樹。再后來,父親入土為安了,他的墳頭因?yàn)獒χι?,又長起了一棵樹。不是箭楊樹,而是一棵并不成材的彎柳樹。柳樹由芽到枝,由胳膊的粗細(xì),到了碗狀粗。山坡地,不似平壤的土肥與水足,那棵柳樹竟也能在歲月中堅(jiān)韌地長,卓絕地與風(fēng)雨相處和廝守。天旱了,它把柳葉卷起來;天澇了,它把滿樹的枝葉蓬成傘。在酷夏,烈日如火時(shí),那樹罩著父親的墳,也涼爽著我們一家人的心。
至今鄉(xiāng)村的人多還有迷信,以為幡枝發(fā)芽長成材,皆是很好很好的一樁事。那是因?yàn)槿松谑烙性S多厚德,上天和大地才讓你的荒野墳前長起一棵樹,寂時(shí)伴你說話和私語,鬧時(shí)你可躲在樹下尋出一片兒寂。以此說,那墳前的柳樹也正是父親生前做人的延續(xù)和回報(bào)。也正是上天和大地對(duì)人生因果的理解寫照和詮釋。我為父親墳頭有那棵樹感到安慰和自足。每年上墳時(shí),哥哥、姐姐也都會(huì)把那彎樹修整一下枝,讓它雖然彎,但卻一樣可以在山野荒寂中,把枝葉升旗一樣揚(yáng)起來。雖然寂,卻更能寂出鄉(xiāng)村的因果道理來。就這么,過了二十幾年后,那樹竟然原來弓彎的腰身也被天空和生長拉得直起來,竟然也有一丈多的高,和二十多年前我家田頭的楊樹一樣粗,完全可以成材使用對(duì)人支持了。
我家祖墳上有許多樹,而屬于父親的那一棵,卻是最大最粗的。這大約一是因?yàn)楦赣H下世早,那樹生長的年頭多;二是因?yàn)猷l(xiāng)村倫理中的人行與德品,原是可以在因果中對(duì)墳地和樹木給以給養(yǎng)的。我相信了這一點(diǎn)。我敬仰那屬于父親的樹。可是今年正月十五間,我八十歲的三叔下世時(shí),我們一片雪白地把他送往墳地時(shí),忽然看見父親墳前的樹沒了。被人砍去了。樹樁呈著歲月的灰黑色,顯出無盡的沉默和蔑視。再看別的墳頭的樹,大的和小的,也都一律不在了,被人伐光了。再看遠(yuǎn)處、更遠(yuǎn)處別家墳地的樹,原來都是一片林似的密和綠,現(xiàn)在也都蕩蕩無存、光光禿禿了。
想到今天鄉(xiāng)村世界的繁華和鬧亂;想到今天各村村頭都有晝夜不息的電鋸轟鳴聲,與公路邊上的幾家木材加工廠和木器制造廠的經(jīng)營和發(fā)達(dá);想到那每天都往城市輸運(yùn)的大車小車的三合板、五合板和膠合板;想到路邊一年四季都赫然豎著的大量收購各樣木材的文明華麗的廣告牌;想到我?guī)啄昵盎丶揖涂吹酱孱^路邊早已沒了樹木的蕩蕩潔凈和富有,也就豁然明白了父親和他人墳頭被人砍樹的原委和因果,也就只有了沉默和沉默,無言和無言。
只是默默念念地想,時(shí)代與人心從田頭伐起,最終就砍到了墳頭上。
只是想,父親終于在生前死后都沒了他的樹,和人心中最終沒了旗一樣。
只是想,父親墳前的老樁在春醒之后一定會(huì)有新芽的,但不知那芽幾時(shí)才可長成樹;成了樹又有幾年可以安穩(wěn)無礙地豎在墳頭和田野上。
2009年6月18日于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