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姐是老師。
大姐已經(jīng)人到中年。陪伴大姐走著人生,進(jìn)入中年的有兩樣?xùn)|西:病和教書。病是大姐人生之路上最常見也最難逾越的深淵,教書是大姐人生之路上最不可缺欠的拐杖。教書在大姐,占了她生命很大一塊黃土薄地,已有二十三年的歷史;而病從十三四歲就已開始,似乎她流過的生命之河里,總有一股被疾病污濁的渾流。
我童年最強(qiáng)烈的印記之一,就是大姐在病床上不絕于耳的疼痛的哭聲,腰疼、腿疼,以至全身的疼痛。大姐躺在光線黑暗的屋里,一家人愁在一墻之隔的正間,大姐每一聲穿透墻壁的尖叫,都深刻地刺在父母的臉上,使父母親那本來瘦削缺血的臉,更顯出幾分云色的蒼白。什么病,跑遍了鄉(xiāng)間的醫(yī)院,求遍了鄉(xiāng)間的良醫(yī),也無從知曉。那時候。抬著病人去一百里外的洛陽治病,是鄉(xiāng)村很大一件事情,而在我家,卻已是三番五次。不記得我十幾歲以前,上房的窗臺上,有什么時候斷過中藥的藥渣。每次放學(xué)走進(jìn)院落,我第一眼要看的,就是看窗臺上有沒有新倒的藥渣。好在那泥土的窗臺,從沒使我失望過,因?yàn)橛行碌乃幵涂隙ㄓ袔最w做藥引熬過的紅棗。
父母的家教很嚴(yán)。但不知為什么沒教育出我叫哥喚姐的習(xí)慣。有次我又去窗臺上撿吃熬過的紅棗,大姐便抓了幾個棗子給我,母親見了,說讓他喚聲大姐給他,大姐便把那棗子擎在空中不動。我僵持半天,終于沒叫出那聲大姐,大姐眼角便有了淚水,把紅棗塞在我手里說:我也不配做姐,人家的大姐最少能給弟做一雙鞋穿,我卻有病,拖瘦了家里的日子。從那—刻起,我下決心再不喚大姐的名字,一定叫她大姐??蓵r光流逝了十余年,我卻終于沒喚出她一聲大姐。
大姐的病見好轉(zhuǎn),是在我十余歲以后。如今只記得在大姐的苦疼聲中,父親和他的朋友悶了半晌,來日便抬上大姐,先乘汽車,后搭火車,朝著遙遠(yuǎn)的省會鄭州奔去了。其間,不斷從鄭州捎回要錢的口信,我便幫著家人先賣糧食,后賣樹木,最后賣了奶奶的棺材板。幾個月后的一天中午,陽光爽爽朗朗灑了一地。我從學(xué)?;丶遥蝗豢匆姶蠼愣硕说刈陉柟饫?,人雖瘦得如一把柴草,臉上卻漾蕩著甜潤潤的喜色。她拿一把小糖給我,母親在一邊說,快叫大姐,你大姐的病好了。
我仍是沒能叫出那聲大姐。然接那糖時,母親過來厲聲說,日后你大姐要教書了,是老師了,你再喚她的名兒,我就不讓你吃飯。聽說大姐要做老師,盡管是民辦,盡管是教小學(xué)一二年級,仍使我渾身生滿驚愕和敬意,并懷上了對大姐深深的內(nèi)疚。我沒有料到,我還沒有學(xué)會喚姐她卻又成了老師。我知道我沒有力量支配我的笨嘴叫姐,更沒有能力叫她一聲老師。于是,我就常常地躲著大姐,期望和她有更少的說話機(jī)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