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我所謂的“瑣碎之惡”。它是一種沒有根基、沒有必要的惡,以一種瑣瑣碎碎的方式,遍布和侵蝕生活的每一個角落?!艾嵥橹異骸本哂幸环N臨時性或者即興的特點,不知起自何時,來自何方,任何事情都可能作為借口,隨時可以爆發(fā),令人防不勝防。輕率和盲目是它的左右兩臂。實際上,當這個人使他人處于危險之中,他自身也處于同樣的危險當中。
他不能將生命作為一個整體來對待,不知道自己的生命與他人的生命是聯(lián)系在一起的,也不知道眼前的狀況與未來的狀況是不可分割的。傷及他人便是傷及自己,傷及眼前也是傷及未來。某種情況像那個寓言里所說的,洪水中青蛙馱蝎子過河,蝎子也認為不能將青蛙蜇死,那樣它自己也就活不成了。但是到了湍湍激流的中途,蝎子還是蜇了青蛙,雙雙掉入水中。青蛙臨死前發(fā)問:“為什么要蜇我?”蝎子回答:“因為我控制不住?!?/p>
在這樣一種攻擊性行為的底部,蹲伏著虛無主義的種子。這個人自己從來沒有被恰當?shù)貙Υ^,沒有感受到生命被尊重被珍視的體驗,他因此也不知道尊重別人,無法感到他人的生命與自己的生命一樣,是同等重要的,不可抹殺的。當他覺得自己一文不名的時候,他也會覺得別人一錢不值。他被忽視得太久,他的怨氣在不知不覺地生長,直到將自己長成一根尖銳的刺。只有在刺痛別人時,他才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力量”,自己的“價值”。他與周圍人的關系,便建立在這種無休止的互相攻擊和某種“戰(zhàn)爭”狀態(tài)之中。他習慣生活在一種密不透風的狀態(tài),既沒有感受力,也沒有透視力,無暇顧及自己行為的后果。
非洲的那位“大個”其實也是如此。他的行為輕浮隨意、滿不在乎,這讓我想起匈牙利作家凱爾泰斯所說:“不僅僅是暴行的殘忍,同時還有暴行被實施時的輕率?!苯菘嗽娙撕蒸敳幸皇钻P于阿基米德的詩,也道出了某種真相。那位偉大的數(shù)學家死于誤闖進來的入侵士兵之手,詩人這樣形容這位士兵:“他輕輕一捋/殺死了圓,正切/和橫切之點/以至無窮?!保ā稓⑺腊⒒椎碌南率俊罚?/p>
愚蠢的家長還沒有結束他的蠢行。當時不還手的安東,事后帶著三個孩子(加上克里斯蒂安)前往他工作的汽車修理站,這位修理工居然還要發(fā)威,吼叫著“你這個瑞典人滾回地獄去”,接著又扇了安東的嘴巴,聲音清晰響亮,所有的人都聽到了。這時安東的態(tài)度,成為整個影片的核心。也許正因此,這部影片被稱為“在每一個方面都不落俗套”。其實只要在某個重要的方面“不落俗套”就行了:它構成對于這個世界上流行做法的矯正。
安東對兒子解釋說:“他是個白癡。如果我去打他,我一樣是個大白癡。我會去坐牢,你將沒有父親。他就贏了?!眱鹤訂枺骸澳闩滤麊幔俊卑矕|回答:“這不是問題所在。”哦,一個人做某件事情,應該是因為這件事情本身,而不是為了其他什么理由,尤其不是為了做給別人看。有時候,事情的不同方面就是這樣含混不清地攪在一起。實際上太多事情也不可能僅僅歸結為怕與不怕的問題。在這個“怕”的問題之外,還有其他不同的考慮。一個人行為的理由,在某種意義上,比他的行為本身更值得看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