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玩笑不分敵友。在一次盛大的朝廷盛典上,他當著所有大臣的面嘲弄某位道學家,刺痛了對方,也因此嘗到苦果。然而,別人不能理解的是,他會因為一件事情生氣,卻絕不會憎恨別人。他恨罪惡之事,對作惡之人卻不記在心上,只是不喜歡而已。怨恨是無能的表現(xiàn),他從未才不如人,因此他從來不知何謂怨恨。大體說來,我們得到一個印象,他一生優(yōu)游吟詠,怡然自得,悲傷和不幸降臨時,他也能一笑置之。在下一支拙筆想要描寫的就是這種風骨。他能成為眾多中國讀書人所鐘愛的詩人,原因也在于此。
這本書是關于一個詩人、畫家、百姓之友的故事。他感觸深刻,思想清晰,文采華美,行動果敢,從來不因自己的利益或變動的時勢而見風轉舵。他不懂得顧及自己的利益,對同胞的福祉卻異常關注。他仁慈慷慨,雖攢不下一文錢,卻自覺富比帝王。他固執(zhí),多言而妙語如珠,口無遮攔,是光明磊落之人;他多才多藝,好奇,有深度,玩世不恭,舉止浪漫,文字卻優(yōu)美典雅。他為人父兄、丈夫儼然是一鈍儒,骨子里卻是道家風范,討厭一切欺瞞和偽善。他的文采為其他文人學者所望塵莫及,因此他根本用不著嫉妒別人;他的偉大,已達到溫柔敦厚的地步。他單純真摯,向來不會裝腔作勢;公事纏身時,他會自比為套上韁索的野鹿。他活在亂世,自然就成為政治風暴中的風向標,對顢頇自私的官僚來說,他是敵人,在反壓迫的人民心目中,他則是斗士。雖然歷任皇帝私底下崇拜他,連皇后也成了他的朋友,但他卻落得被貶謫和逮捕的下場,一直活在屈辱中。
蘇東坡的最佳名言,是他對弟弟子由所說的話,也是他自己最好的寫照:
吾上可以陪玉皇大帝,下可以陪卑田院乞兒。眼前見天下無一個不好人。
蘇東坡一生行事都關乎心靈。難怪他快活無比,無憂無懼,一生如一陣清風拂過。
在玄學方面他是佛教徒,知道生命是某物暫時的形態(tài),是短暫軀殼里的永恒靈魂,但是他不能接受生命是負累和苦難的理論,他認為并不全然如此。至少,他自己時時刻刻都過得很快活。他有印度佛教的思想,性情卻是地地道道中國的。由佛家的否定人生,儒家的正視人生和道家的簡化人生,這位詩人在思想觀念中冶煉出一種新的混合人生觀。人的一生充其量只有“百年”,但也夠長了,縱使他尋找長生不老仙丹失敗,只要還活著,生命中的每一刻依然美好。他的肉身難免要死,但是他的靈魂在來世則可能化成天上的星辰或地面的河川,照耀、滋潤、供養(yǎng)所有的生命。在這一世,他只是永恒無常中出現(xiàn)的一粒微塵,至于是哪一粒則無關緊要。生命畢竟是永恒的、美好的,他活得很開心。這就是這位樂天才子的部分奧秘。
我不想給本書正文附加太多注,不過我的描述必有出處可循,而且盡可能引用原文,只是不明顯罷了。因為所有資料都是中文,腳注對大多數(shù)美國讀者并不實用。在附錄二中的參考書目中可以找到對資料來源的概括說明。為了避免讀者被中國名字搞昏頭,不太重要的人物,我已省略其名,有時只提姓氏。在古代,中國文人常有四五個名號,所以提及一個人,也有必要首尾一貫,只用一個名字。音譯中國人名,我舍惡劣的“hs”,改用“sh”,這樣才合乎常理。有些詩詞我將之譯成英文詩,有些則因用典之故,譯起來十分古怪,詩意盡失,不加長注又怕意義含糊,索性改寫成英文散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