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暗 香

報告政府 作者:韓少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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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jīng)很久沒聽過這種聲音,聽上去有些耳生。他開始以為是老鼠啃木箱,工地上打樁,或者是樓上人倒騰什么,后來才發(fā)覺這聲音與自己有關(guān),就發(fā)生在自家門上——是敲門???

老伴從不敲門,因為她有鑰匙,回家時只要戳得門上咯啦一響,籃里的蔬菜以及一天的日子就回來了。兒子也從不敲門,因為他去南邊打工多年,連信都寫得越來越稀,越來越短,后來干脆不寫,充其量打個電話來,讓老爹老娘顛顛地去巷子口,接聽那個米粉鋪里的公用電話,接聽遙遠的一聲“喂”。

鄰居更不會來敲門。他很少同他們打交道,有時還會把張三叫做李四,把李四叫做王五,惹得對方不高興。那么誰會來敲這張門呢?也許是敲錯了門。他懶得理睬,但咚咚咚的聲音鎖定這一家,一次次再度炸開,更加氣勢洶洶驚天動地,讓他不知所措也無路可逃。他偏偏一個人在家,如果老伴這時沒有去菜市場,事態(tài)也許不會如此嚴(yán)重。

他從床上爬下來,總算找到了拖鞋,哆嗦著兩腿來到門前,突然想到這副模樣頗為不雅,又回身尋找棉襖,遮擋自己的內(nèi)褲,包括補丁成團以致沉沉垂到膝頭的褲襠。

“你……是找誰?”門外是一個逆光的黑影,他看不清楚。

“老魏!”

“對不起,你是……”

“你認不出我了?”

“我沒戴眼鏡,耳朵也不大管用……”

“我就是竹青啊,你連我都不認識了?”

對方已經(jīng)報出了名字,主人應(yīng)該恍然大悟才對,應(yīng)該啊啊啊地及時親熱起來才對。老魏并沒認出對方,但已經(jīng)這樣做了。

“師母還好吧?”

“好啊好啊。”

“令郎還好吧?”

“好啊好啊。”

“二哥和二嫂還好吧?”

“好啊好啊?!?/p>

“三哥……”

直到三哥三嫂、舅舅舅媽、姨媽姨父都好過了,全問候了一遍,老魏還沒有看清來人。門廊里沒有窗光,加上廚房的窗子已破了兩塊玻璃,用馬糞紙湊合著擋風(fēng),整個門廊就如同暗夜。老魏接待著一種暗夜里的聲音,努力地鞠躬和微笑。

對方顯然聽到了他急促的呼吸?!澳悴×??”

“老病,老病,就是心肌炎,支氣管炎,還有點風(fēng)濕?!?/p>

“哎哎這穿堂風(fēng)好冷,你趕快上床去?!?/p>

來者把老魏護送回床,用余溫尚在的被子嚴(yán)密捂住他。到這時,老魏才拉亮電燈,總算看清了一臉大胡子,一臉有些僵硬的笑,還有一頂軟塌塌貼在頭上的藍色呢子帽。這就是叫竹青的來人。這個叫竹青的人他應(yīng)該認識,他毫無理由不認識。

“好久沒見了啊?!彼囂街钋?,心里卻尋思客用的茶杯在哪里,還有煙灰缸和火柴,因為很久不用,不知被老伴收藏何處。

“你不要動。”對方的屁股剛沾座位又跳起來,“你不要泡茶,小心著了涼?!?/p>

“既然進了屋,茶總是要喝一杯的?!?/p>

“天冷,我不喝?!?/p>

“對不起,沒有準(zhǔn)備煙。”

“我不抽煙,你躺下?!?/p>

“你今天怎么來了?”

“一晃就十多年了,想看看你?!?/p>

“你現(xiàn)在……府上何處?”

“回家了。在廣西平果縣,你知道這個地方?等到冤案平反,我身子骨也不行了,沒干幾年就退休了。鄉(xiāng)下過日子省錢,空氣也好。我還喂得幾只雞,撿些雞蛋?!?/p>

“從廣西來?好遠啊?!崩衔豪^續(xù)含糊和試探,“現(xiàn)在路上又不大安全,昨天報上還說有人在火車上明火執(zhí)仗地打劫?!?/p>

“不曉得你情況如何,不看看你不得心安,就下決心跑一趟。哦,你躺下,不要涼了肩。”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你今天就住在這里。我家老秦去練氣功,就要回來了。她做菜也還不錯,剛好屋里有排骨,酒也有??上也荒芘隳?。我現(xiàn)在只喝點稀飯?!?/p>

“不要麻煩,我不吃飯,等下就要走?!?/p>

“就走?哪有這樣的道理?”

“我坐幾分鐘就走?!?/p>

“你還有急事?”

“倒沒有什么事。不就是看看你么?看見了,放心了,就可以了。飯在哪里不能吃?我這個人不會講禮性。你看我,也是空著手進門,沒給你帶什么東西,也沒帶東西給玉姐,沒帶東西給小波?!?/p>

他是指老魏的妻子和兒子,看來對老魏家十分熟悉。這使老魏感到更加慚愧和窘迫:他也得問候一下對方的家人吧?可是直到現(xiàn)在,他裝模作樣地把藥瓶子放到桌上又取回來,裝模作樣地把藥瓶蓋打開又給合上,還是沒有記起眼前這個人是誰。他毫無意義地咳嗽,自覺咳得很空洞。

已經(jīng)這時候了,老秦的氣功還沒完?他有點煩惱,認定女人是過河去買豆瓣醬了。她總是迷信河那邊的豆瓣醬,河那邊的肉腸,河那邊的肥皂、衛(wèi)生紙、掃把以及一切流言蜚語。其實哪里的不都一樣?她遲遲沒有回來,不能幫著老魏回憶一下,從往事中找出這個竹青。她至少應(yīng)該招待一下客人吧?應(yīng)該把爐火生旺一點,把舊棉絮和氧氣包挪開,把尿盆塞到廁所里去,讓客人有個像樣的坐處。

客人扶著老魏坐了一次尿盆,倒了尿,洗了盆,又扶著老魏吃了一次藥,量了一次體溫,洗了個熱水臉,沒等到主婦回來,便搓搓手起身告辭。他不管老魏如何瞪大眼睛,如何拉住他的衣袖不放,如何叫叫喊喊像對付一個將要逃竄的入門大盜,只是一個勁地笑笑,說看到人就好了,看到人就夠了。

等到主婦回家,椅子上只有一點余溫。

“是個女的?”剛剛練完氣功的老伴縮縮鼻孔,覺得屋里似乎還有點香氣,嗅一嗅,又沒有了。

“怎么會是女的?他一臉胡子,張飛一樣?!?/p>

“哪里來的一股香味?”老伴狐疑地四下看看,“你從沒說過竹青這個名字?!?/p>

“我剛才想過了,出版社從沒有這個人?!?/p>

“下放認識的?”

“也不是。那些人你也都見過。”

“那不一定,我又沒特務(wù)樣的成天跟著你。”

“他剛才說,他遭難的時候我關(guān)照過他,他一直記在心里。你說怪不怪?那時候我關(guān)照過誰?我還能關(guān)照誰?”

“你還有不記得的事情?三皇五帝那些陳谷子爛芝麻你都記得,湘劇名旦姓甚名誰你也都記得么。”

老魏聽出老伴的語氣不對勁,便笑:“你以為我要瞞你?你以為我還想瞞下什么作風(fēng)問題?”

“放屁,這是你自己說的?!?/p>

“你也不看看這幾個腳印,女同志有這么大的腳?”

主婦這才注意到,衛(wèi)生間有兩個泥水腳印,大概是洗尿盆時留下的。她操起拖把擦洗腳印,哼了一聲:“真是小腳印我倒也服了。也不看看你這吊頸鬼的樣子,有什么值得看?莫說是同事,就是親兄弟又如何?還記得你是老幾?。俊?/p>

老魏知道妻子話里有怨氣,怨他的三哥。很多年前,三哥被打成右派,遣返原籍勞動改造,挑塘泥時還閃了腰,一家日子十分困難。老魏便從每月三十多元的工資中省下十元,寄到鄉(xiāng)下去。大侄女后來進城讀中學(xué),也一直住在他家,光是補習(xí)功課,光是病人請醫(yī)生,就沒讓老魏少操心。不料“文化大革命”結(jié)束以后,三哥平反復(fù)職,又順風(fēng)順?biāo)?dāng)上什么處長,甚至局長,還換了個年輕美貌的老婆……這就有點牛頭馬面了。前不久,老魏六十歲大壽,三哥據(jù)說要去北戴河避暑,不能來吃飯。這也就算了,可怎么連一個電話都沒有?北戴河就不通電話么?大侄女倒是來了一下,坐了不到十分鐘就走,丟下一盒瓷茶具和兩把折疊雨傘,一看就是單位派發(fā)的福利用品,自己用不著,拿來打發(fā)叫花子……算了,這些屁事一說就血壓高,不說也罷。

廚房里開始傳來捶打煤塊的聲音,啪啪啪啪,捶得天地間有些震蕩,人的思緒更有些破碎。老魏還想起了一些人,也都是與他有過交情的人。如果他沒有記錯的話,那些人以前的笑臉是多么熱情,多么甜蜜啊??墒遣痪们八♂t(yī)院,病危通知單都下了,病床前卻冷清無比,連個鬼影子都沒有。同房有一位病友,看著床頭的蘋果香蕉麥乳精蜂王漿等等不勝煩惱,讓家屬一袋袋往家里搬運,簡直是搬走了一個食品店,搬得老魏大為心寒。這叫人比人得死,貨比貨得扔。老魏呀老魏,你怎么活得這么慘?這是老伴當(dāng)時說的。到最后,謝天謝地,他兒子以前的一位同學(xué)在醫(yī)院里當(dāng)電工,發(fā)現(xiàn)了他,送來一些蘋果,在他床前違規(guī)抽煙,說了些不堪入耳的粗話,總共不過待了三分鐘。但這已經(jīng)足夠,這些粗話也足以使他熱淚盈眶,激動了整整一天,總是想找人說說。

他老魏不是個想不開的人。至少,他還是相信自己的人緣,相信老熟人們沒來醫(yī)院,不過是不知道他住院的消息罷了,不會有別的原因,不會。眼下竹青不就來了么?不就遠道而來探望么?誰敢說他沒人緣?

但他以年齡為線索,以姓名為線索,以自己的履歷為線索,以表情特征為線索,一步步開掘自己茫茫的記憶,但最終還是沒有找到一臉大胡子。這有些怪。

竹青到底是誰?

他懷疑自己腦子里啪啪啪啪全是煤渣。

又有十多年過去了。老伴病逝,老魏也更加年邁,買個米買個煤都十分不便,就應(yīng)邀搬到女兒家。有一天,他去街口買了份晚報,吐勻了氣,穩(wěn)穩(wěn)地朝垃圾站后面的大槐樹走來。這里有一處空坪,成了一些老人經(jīng)常聚集之處。有人在這里拍掌,有人在這里嚎叫,有人在這里退行或橫行,大瞪眼睛或者猛伸舌頭,總之形狀無奇不有,幾如牛鬼蛇神出籠,而且越奇越讓人們信服,覺得必是強身健體的好門道。牌桌也必然會有的。圍成一圈的玩家當(dāng)中,必有一個耳朵上掛夾子或頭上頂布鞋,忍受著輸牌以后的懲罰。鳥籠也必然會有的。主人們交頭接耳,交流著養(yǎng)鳥和馴鳥的經(jīng)驗,聽群鳥啁啁啾啾啄走自己的晚年。

老魏不玩牌不養(yǎng)鳥,只是在樹下的水泥墩上坐一坐。他結(jié)識了一位老婦人,以前的湘劇名旦,老魏年輕時遠遠地看過她演戲,還記得她當(dāng)年的傾城之貌,倒也不在乎她現(xiàn)在身肥如桶,一見到老魏就總是說:“今天還好,打了兩個屁。”或者說:“不知如何搞的,一整天都沒打屁了。”或者說:“見鬼,今天的屁要打不打的?!彼咳論渖现勖韬妹佳垡院蟊銥檫@件要事歡喜或焦急,向旁人咨詢這種動靜對于腹部手術(shù)以后的意義。老魏還在這里結(jié)識了一位中學(xué)的老同學(xué),也是死了老伴的,也喜歡談古論今。但自從老魏有一次把對方的母狗踢了一腳,對方就有些賭氣,臉上不再有笑容。無論老魏如何熱情搭腔,對方總是不大聚神,頂多只是敷衍兩句天氣:“今天天氣很好?!被蛘呤牵骸敖裉焯鞖獠淮蠛谩!彼麄兊慕徽勊坪踉谝宦暪方兄缶陀蓺庀缶止苤肋h不再有其他內(nèi)容。

老魏正在看報的時候,聽到有人叫他的名字,直到那個聲音越來越大,吸引了在場所有其他人的目光,他才抬起頭來,朝垃圾站張望。

一雙手捉住了他的手。

“你是……”

“你看我是誰?你看我是誰?”

“竹青吧?啊啊啊,認識的,我認識的……”老魏睜大眼,看清了眼前的大胡子,還有風(fēng)塵仆仆的呢子帽。

“那一年你生病在床的時候,我來看過你。”

“對對對,那是八三年,八三年吧?”

“又是十年了,你到底又老多了。”

“一年是一年么,你也都是兩鬢見白了?!?/p>

“一餐還吃得兩碗飯,就是有點哮喘?!睂Ψ教统鲆粋€噴藥器,朝喉管里熟練地咝咝噴了兩下。

“你怎么找到這里來了?”

“問來的?!睂Ψ酵聞蛄藲猓皢柫宋乙簧衔??!?/p>

“到屋里說話去?!?/p>

“不不,在這里看看你就蠻好。這里太陽好?!?/p>

“哪有這種道理,到了門口不進屋的?”

“我就是看看你啊??匆娙司秃昧?,就放心了?!?/p>

“上次茶都沒喝,這次說什么也要多住兩天?!?/p>

“茶哪里不能喝呢?飯哪里不能吃呢?再說人老了,嗦,我又哮喘,不方便的?!?/p>

“你到別人家不也是要???”

“我不住了。今天還有一班車回廣西。”

“你就要趕這班車?”

“人情累人,你禮性來,我就得禮性去。是不是?我們都老了,不講這個了?!彼πΓ殖砉芾镞辛藘上?,“只圖個心安。見了面就好?!?/p>

四只手緊緊地抓著和揪著。他們以一種年輕人中少見的別扭姿態(tài),帶有一種疑似摔跤過招的意味,兩體交纏相連,朝街口搖擺而去。巷子很窄很長,與熱情奔放的大街相比,小巷最合適老人緩行,也最合適他們暗淡的嘮叨和回憶。他們哎哎呀呀唏噓了一陣,說了些有關(guān)死亡的事。老魏的妻子死了。竹青的長子也不幸病逝。君良呢,去年居然被汽車撞死,慘。余耀德呢,更慘,剛分上一套新房,還沒住進去,就在一條棉毛褲里蹬岔了氣,蹬出一個中風(fēng),去了太平間。還有老金,就是金大姐啊,最喜歡吃零食的金大姐啊,據(jù)說在床上癱了四年多,磨得兒子女兒都沒有個好臉色,摔東打西的。這樣還不如死了的好。是的是的,自己連屎尿都管不住了,在后人面前如何做人?這刀子、煤氣、安眠藥不家家都有么?哎哎哎……

老魏聞到了來客身上一種香味:“你身上怎么好香?”

“是梔子花香吧?這一段我家里那些梔子花開得正好,什么人去坐一坐,都要染上一身香?!?/p>

“對,你這一說就對了,是梔子花的香?!?/p>

“我同花木打了大半輩子交道,退了休也閑不住。我不抽煙,不喝酒,連茶都不愛,也就是有這小小的一好?!?/p>

“有點雅興好啊,花草可以養(yǎng)心?!?/p>

“說不上雅興。閑著也是閑著。我那位養(yǎng)女下崗待業(yè),我教她一點老手藝,賣賣花,還賺得幾個錢,可以貼補一下。”

這么說,他該是一個花工,而且是一個沒有親生兒女的花工。老魏感到疑惑的是,自己一生曾供職于學(xué)校、教育局、掃盲委員會以及出版社,但那里從來沒有花工,也沒有什么花。他什么時候認識了一個花工?這位花工又怎么可能熟悉老魏這么多同事?還熟悉老魏的全家?

老魏正想用一種合適的方式打探究竟,剛清清嗓子,巷子已經(jīng)走到頭,暗淡的往事已經(jīng)終結(jié)于喧囂大街,對方開始告辭。他說哎哎時間不早了,他要去趕車了。他希望老魏老師以后多保重,多多保重。

“你慢些走,不要喘著了?!?/p>

“起風(fēng)了,你自己回去加衣。???”

“現(xiàn)在擠汽車的人多,你等人家上完了,再上。”

“好的好的,我等人家上完了,再上。你留步,留步。?。俊?/p>

客人連連欠身,轉(zhuǎn)身融入了上車的人流。他被擠得偏偏倒倒,最后一個登上公共汽車,一只套鞋還被車門夾住。

老魏看不見他了,只能對那只夾在門外的鞋后跟揮手。他久久地發(fā)呆,遭到一次友情的突襲后不知所措。他突然想起自己還應(yīng)該說點什么,比方交代對方在車上要注意小偷,要抓緊扶桿,要注意站名,以后穿長褲時也不要硬蹬,要注意慢慢地穿穩(wěn)穩(wěn)地穿,如此等等。但他已經(jīng)來不及說了。他甚至有點生氣:你怎么這么匆忙呢?怎么來去得鬼鬼怪怪偷偷摸摸?當(dāng)然,更重要的問題是:你到底是誰?

老魏一直走到郵局的門口才發(fā)現(xiàn)自己走錯了,自己買的晚報也不知在哪里。他猛回頭,沒有大胡子在身后。這就是說,竹青確實走了,從記憶的空白中走來,一晃,又回到記憶的空白里去。也許,他永遠沒法知道這個叫竹青的人是誰。

后來有一天,他準(zhǔn)備刷鞋,卻打開了一只木箱。他老了以后總是這樣,想要喝茶,卻走到了陽臺上。想要看看電視,卻到處找自己的假牙。想要說點讓女兒高興的話,一開口卻埋怨她把飯煮硬了或者把菜做淡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會這樣,不知道什么人總是通過他做出他十分意外的事,包括打開了眼下這口木箱。箱子里有以前一些書、筆記本以及手稿,是他當(dāng)編輯時留下的。其中還有兩件小說手稿,是他偷偷寫下來的,從來沒有發(fā)表過。

一件大事就在這個時候發(fā)生了。他發(fā)出了一聲大叫——原來他在一篇小說手稿里看到了竹青,蔣竹青,千真萬確就是這個名字,而且還長著大胡子!是不是就是前不久那個來看望他的廣西老漢?

小說是這樣寫的:竹青是個歸國華僑,因為有一臺照相機,被懷疑從事反革命活動,開除出教師隊伍,當(dāng)上了一名花工。在一次校園火災(zāi)事故中,他再次蒙受冤屈,被當(dāng)做縱火嫌疑犯,由革命師生憤怒地扭送公安局。但他事實上是一個好人,多年來幫助一位素不相識的鄰家啞女,得知啞女喜愛鮮花,每逢節(jié)日就在啞女窗前獻上一束,以鼓舞對方自學(xué)和自強的勇氣,直到啞女多年后成為一位名聲大振的畫家……那年頭的小說,當(dāng)然多是這一類淺白的故事。老魏現(xiàn)在記得更清楚了,他當(dāng)時自以為寫得還不錯,尤其得意于自己對各種花卉的描寫,真是寫得五彩繽紛,芳香四溢,出神入化。

如果說有什么不滿意的地方,他只是后悔自己沒把故事線索展得更開,沒把男主人公寫得更加多姿多彩。竹青去了公安局以后會怎么樣?他不會成為囚犯中的英雄嗎?不會因為在地震或洪災(zāi)中救死扶傷,把警察們感動得一愣一愣的嗎?他原來還有過什么經(jīng)歷?不可能是一個飛行員?一個實業(yè)家?一個教授?一個演員?在回國之前不可能有一段感天動地的戀情或者出生入死的歷險……

他越看越覺得惱,很不喜歡自己的舊作,尤其后悔當(dāng)初沒給竹青添上幾個兒女,讓他的晚景有點孤單。為此他吃不下飯,好幾天郁郁寡歡,甚至賭氣不吃藥,同自己過不去。當(dāng)然,女兒和女婿知道事情原委以后,都大不以為然。女婿買來幾瓶鈣片,說報上早就警告過,老年人一缺鈣就容易患癡呆癥。女兒的看法不大一樣,說不是什么鈣不鈣的問題,主要是要多動腦子,要用勁地想,想不出來的時候更要想。她還對父親說:“你一定要學(xué)會玩麻將。麻將活動手,也活動腦子。”

老魏笑了笑:“我天天活動腦子,明白得很?!?/p>

“你明白什么???把去年記成今年,把長沙當(dāng)做武漢,還明白?明白個鬼。電視里一下雨,你就要我們出門打傘?!?/p>

老魏瞪大眼:“你說誰?你是說我?”

“怎么不是你?還成天念叨什么竹青不竹青的,我都懷疑你是白日做夢。未必真有這個人?你說他來過,怎么沒見他到家里來?我們怎么沒看見?”

老魏生氣了:“你們這是什么意思?說我騙人?”

“沒什么意思,你吃飯,飯都冷了?!?/p>

“你們是嫌我么?我不一定要住在這里,我明天就走,我有自己的房子。我早就說過我要回去。”

“哪個嫌你了?你不要動不動就拿這話來嚇人。我只是要你少一點胡思亂想,這也是為了你好。你住在這里,沒餓過你,沒凍過你,我們當(dāng)晚輩的也對得起你了不是?”女兒也生氣。

“我給了錢的,我有退休工資!”

“我們是為錢么?是為錢么?”女兒更委屈,眼一紅,跑到廚房里去了。

一餐飯不歡而散。老魏本來就無心吃飯,現(xiàn)在連湯都不喝了,偏不喝,留下那么一碗,看他們怎么辦。他本來也可以不開窗子的,但他偏要打開,讓冷風(fēng)吹得自己渾身哆嗦,看他們怎么辦。他從來說到做到,何況有退休工資他怕什么怕?

他不再與他們念叨竹青,只是窩在自己的房里,決心改寫舊稿,重寫過去的日子,彌補自己的歉疚,追補自己的一番情義。可惡的風(fēng)濕,使他手上的每個骨節(jié)都痛,脹大如竹節(jié),整個手抽搐起來形同雞爪。他揉揉骨節(jié)再寫,寫得很慢,甚至字都寫不成形,寫著寫著就全身汗?jié)?,大口喘氣,心跳得厲害。他寫到春天來了,寫到竹青在那個春天落入情網(wǎng),忍不住哧哧哧傻笑。寫到秋天來了,寫到竹青在那個秋天無辜受辱,忍不住老淚縱橫,哭濕了衣袖。他后來完全進入了紙上的情境,比如寫到苦雨,便已經(jīng)換上了膠鞋;寫到打雷,先用棉花團塞住了耳朵;寫到饑餓,就趕快去廚房啃個冷饅頭。他寫到當(dāng)年全國的武斗風(fēng)潮和城里的停電斷水,禁不住臉色慘白,急忙用臉盆水桶囤水,又買來一些蠟燭。

下一步就要寫到竹青和他的花木了,就要寫到蜜蜂嗡嗡嗡了。他關(guān)了窗子,也要女兒把所有門窗關(guān)起來。他們開始還不相信,說也奇怪,不一會兒,果真有蜜蜂撞得窗戶玻璃叮叮響,這才驚訝老父親的先見之明,才手忙腳亂地用碎布或廢紙去塞住門縫墻縫,怕蜜蜂鉆進屋來。他們發(fā)現(xiàn)屋里越來越暗了,原來是窗子漸漸被蜂群遮蓋,黑壓壓的一片,眼看就要封住最后一孔日光。他們聽到門外轟轟轟的聲響,開始還以為是附近的汽車行駛,后來才知道是蜂群旋起一浪又一浪的轟鳴。女兒百思不得其解,是什么把這些討厭的小蟲子引來?

她根本不相信,它們是前來尋找父親筆下的花香。她收收鼻孔,沖著父親冷笑:“屋里哪有香味?明明只有咸魚味?!?/p>

她是指丈夫買來的咸魚——那種海魚氣味太重,一進門就要腥了整個屋子。

父親哈哈大笑:“你那個橡皮鼻子,還算個鼻子???”

父親沒有辦法。沒有人能證明花香,沒有人能證明他的鼻子是對的。竹青也不在身邊,不在他的房間里也不在客廳里也不在廚房里。他轉(zhuǎn)了一圈后記起來了,竹青已經(jīng)退休,已經(jīng)回了廣西的平果縣。下一次來看他還不知是何時。他只能等著,一心一意地等著,等著他再次出現(xiàn)在面前。

他想好了,那個家伙肯定是見一面就要跑的,他沒法挽留他,讓他喝口水或者吃口飯。但老魏至少應(yīng)該多送送他,一路上也可以多說說話。他有好多話要說啊。他已經(jīng)多次了解和確證去火車站的路線,只是擔(dān)心自己兩腿無力,到時候登不上公共汽車的那個門階,要急壞自己也急壞后面的人,要被后面的人白眼或埋怨。想到這一個要害問題,他找到一張木椅,把它當(dāng)做汽車的門階,每天偷偷地練習(xí)往上登。開始的時候,他憋得滿臉通紅,憋得尿濕了褲襠,怎么也登不上去。一個月,兩個多月,三個月過去了,功夫不負有心人,他居然可以靠一只手攀住窗臺,顫顫抖抖登上去了。再過了三個月,他更有長進,一聲嘿,就可以無需攀扶地穩(wěn)穩(wěn)跨上木椅,志得意滿,無限風(fēng)光。他站在上面從容四顧,看到整個世界在他面前突然怯怯地矮了一截。

每一天的日子都過得很實在,讓人放心。

他后來是在一個秋雨天去世的。他的手痛得只能停筆,看著遠處電視天線上停落的一只鳥,突然感到肩背酸痛,胸內(nèi)輕輕一顫,大概是撕開了一道裂紋,幾分鐘以后就撒手西歸。太平間的護士給他換衣時,只是稍有些奇怪:這個老人身上骨瘦如柴,胸膛只剩下一包殼,兩條腿倒是飽滿強健,肌肉還略有彈性,是很青春的腿么。

女兒清理他的房間,發(fā)現(xiàn)一張木椅的椅面已經(jīng)磨去一塊油漆,磨出了黃澄澄的木紋,右邊沿還磨去了棱角。這張椅子沒法補救,拿給客人坐肯定有失體面。她想了想,便拿去廚房里墊米桶。她還發(fā)現(xiàn)了一大堆紙,是七八個練習(xí)冊,上面有些字大,有些字小,亂七八糟混在一起,完全看不清楚,如同天書。她想了想,把它們?nèi)M火爐子燒了。

不久,她收到一封來自廣西的電報:

家父×月×日不幸死于意外火災(zāi),喪葬已畢,專此哀告。

落款是三個眼生的名字,大概是死者的后人。但老魏的女兒既不認識死者,也不認識拍電報的后人,還發(fā)現(xiàn)發(fā)報人沒有留下地址,覺得這封電報沒頭沒腦,可能是郵局出了錯,便把它退給郵遞員。郵遞員說,這種死電報以前也有過,因地址不詳沒法投遞又無法退還,只能在郵局里積壓,真是毫無辦法。

郵遞員臨走時打了一個哈欠。

1995年2月

(最初發(fā)表于1995年《作家》,后收入小說集《北門口預(yù)言》。已譯成法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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