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屎蛋老了,眼看就不能走山了,誰來給他送終?山里人,送終是頭等事,歌走比不得沒人送終。七天接著跟我提起了屎蛋的保兒多福。多福是瘋二梅的娃,屎蛋視為己出,但離開黃泥嶺后,幾十年再沒見過。在七天看來,若能讓那娃認了這個爹,老屎蛋就有了送終的人,而能攛掇此事的人,唯有我。真是撞上門來的事,那段時間我正愁屎蛋的素材缺乏細節(jié),有了這檔子事,多好,走哇!我即刻找屎蛋聊這事,要帶他去尋這門親。老頭開始不表態(tài),經不住我情真意切的蠱惑,動心了,算了個吉日,就領我和沒眼人去了黃泥嶺。
黃泥嶺挨著河北地界,很遠,自屎蛋離開后,成了沒眼人的禁地。
汽車一路過去,隊伍沉默,氛圍很怪異。進了山道,有幾里路不能走車,屎蛋站在車門口,握盲棍的手抖個不停,怎么說都不挪步,沒眼人也不動腿。挑起事端的七天也傻站著,我很郁悶:這來都來了,咋還變卦了?
七天后悔得很徹底:這五十年,二梅就沒離開過屎蛋的心,去了,萬一有個閃失,心里連個念想的地兒都沒了咋辦?還是不去了吧。
沒眼人都點頭。
唯獨喇叭不同意:一日為師還終身為父哩,用血汗養(yǎng)的娃咋地都會認,管他娘的,走!
喇叭拽著結巴天和,天和又領上大頭噌噌地往前走,我順勢就牽過屎蛋上了山路。
二梅家的泥坯三合院很整潔,正房門口兩棵梨樹鋪天蓋地開著白色的花。二梅就坐在梨樹下,很老,老得就像一段枯木。她身邊蹲著一個五六十歲的男人,在擦自行車。屎蛋一進去,男人站了起來,也沒有過程,直接就罵,好像他倆昨天剛見過面。那男人就是多福。多福什么臟話都罵,都是土話,我只聽懂三兩句,好像是不要臉,嫌他娘瘋了不夠,還來催死之類的。屎蛋像沒聽見,撿直沖著那段“枯木”走過去。當他不偏不倚站定在“枯木”跟前,咫尺之距,我真的信了七天的話,五十年,二梅就沒離開過屎蛋的心。
風來,梨花像雪片漫天舞下來,灑在屎蛋和二梅的身上,灑在屋檐,鋪滿院落,眼前,就像精心設計的舞臺上的一幕夢幻場景,美得讓人窒息。
二梅一直抬臉看著樹上的花,臉上毫無表情,沒牙的嘴弇闔不停,好像屎蛋根本不存在。屎蛋從胸口掏出一個布包,放到二梅的腿上,一句話沒說轉身就走,剛邁出院門,多福沖著他的背就把那包東西扔了出來,哐當一聲把院門關上了。那包東西就散在屎蛋的身后,散了一地,是錢!誰都沒想到,屎蛋會有錢。要知道,沒眼人早年一整年都掙不到幾塊錢,近年也就百來塊錢,而老屎蛋有整整一包錢!所有人都僵持在門口。那一地的錢讓我很恍惚,許久才蹲下,一張張撿起,幾分幾毛,一塊兩塊地撿起,有些五分、兩分的紙票早消失于市面,一共兩千八百六十四塊七毛,每張都平平整整。我把屎蛋不知摸了多少遍的錢放回屎蛋手中的那一刻,滿眼都是白繚繚的花,耳邊回響著屎蛋那些溫情的歌,竟不恨多福,只想回轉去,跟他說一聲,你爹等這一天等了一輩子。屎蛋站著,捧錢的手一直抖一直抖。這是他存了五十多年的錢,除了抽幾毛錢一包的煙,這五十多年,屎蛋不花錢,存著就為這一天。沒眼人啥也沒說,排成縱隊,手搭上前人的肩,牽上屎蛋,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