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麗的照片,在我的桌子上整整擺放了一個星期。
照片是從監(jiān)控錄像中技術(shù)剪切下來的,恰好照到了她的正面?zhèn)劝肷?,盡管影像模糊,有點兒像翻版不成功的舊照片,但依然給人留下一種強(qiáng)烈的印象。應(yīng)該說,這是個很吸引人的女孩子,披至腰部的長發(fā),臉部線條柔美,略帶幾分稚氣,像個十五六歲的少女。但是她的購房資料中,寫的卻是21歲,姑且這么認(rèn)為吧。
想象這么年輕的一個女孩子,竟然和潘家?guī)浤欠N文物販子扯上關(guān)系,直覺上不太可能。但是,她卻能夠買得起市區(qū)最昂貴的住宅,這難免讓人對她的職業(yè)產(chǎn)生濃厚的興趣。而她的職業(yè)究竟是什么?留在資料上的,卻是一片空白。
我對葉麗的關(guān)注,并非緣于她的職業(yè)。怎么說呢,當(dāng)她的照片拿在我的手上時,我心里咯噔一聲,差一點兒脫口叫出:這張照片我見過……之所以沒叫出來,那是因為我轉(zhuǎn)念一想,這事絕無可能,就把照片放下了。
一個星期以來,這張照片就放在我的桌子上,每次看到,我心里都會咯噔一聲,浮上來曾見過這張照片的印象,然后又認(rèn)為此事絕無可能,搖頭把照片推開。
警員的搜索應(yīng)該是滴水不漏的,但隨著時間的推移,卻始終找不到葉麗的消息。而我每看這張照片一次,浮現(xiàn)出來的印象都被強(qiáng)化,那種不可能的判斷,漸漸地變得模糊起來。
一個星期過去了,葉麗的下落仍未查出。這時候我明知不可能,也要嘗試一下了。隨手拿起這張照片,在背面用筆潦草地寫下“葉麗”兩個字,然后把照片揣起來,出門離開了警局。
畢竟年輕,我無法抵御探究的誘惑。
兩年前,我剛剛?cè)肼毜臅r候,有位老警員曾告訴我:“警員這個行業(yè),其實是蠻枯燥的,每天要處理的無非是鄰居打架,街坊斗嘴,丈夫毆打妻子,兒子虐待父母,全都是瑣碎到了極點的家庭糾紛。
“運(yùn)氣好的警員,一輩子在這些瑣事中糾纏,直到終老。
“運(yùn)氣不好的警員,會遇到說不清楚的怪異案子,絞盡腦汁也無可破解。讓你一生憂懸于心,從此對自己的智商失去最起碼的信任?!?/p>
這個運(yùn)氣不好的警員,說的可能就是我——夏大川。
因為我真的對葉麗的照片有印象,盡管這是不可能的,但這印象千真萬確。
出門的時候,我心里突然泛起一種悲涼。感覺到神秘失蹤的潘家?guī)?,說不定是被卷入了一個不可見的、可怕的黑洞之中,正在里邊掙扎呼救。我關(guān)注這個案子,同樣也會被黑洞的強(qiáng)大力量所吸引,而那黑洞的幽深之處到底有什么,我卻一無所知。
我買了幾盒蜜餞和一本新出版的《海外刑偵案事集》,去了東郊一個依山傍水的地方。這里有一片美輪美奐的建筑物,繁花綠樹環(huán)繞,蜂蝶漫天飛舞,時見老人拄杖而行,或是坐在輪椅上,由表情恬靜的女護(hù)士推著走在湖邊的小徑上。養(yǎng)老院這種地方,是任何人也逃避不開的。
野心平靜了,欲望止息了,只有在這里,你才會看到人性最后的祥和。
我提著蜜餞,拿著書,在綠蔭中慢慢地走著,到了一棵老樹下,遇見一個身穿便服的白發(fā)老人,正坐在輪椅上,雙手拿著本柏拉圖的《理想國》,正在沉靜地閱讀。在他的膝蓋上,放著一本殘破斑駁的舊相冊。
我的眼光,落到了那個破舊得不能再破舊的相冊上。慢慢地走到老人身邊,把書和蜜餞放下。
老人放下手中的書:“大川來了,怎么還沒有女朋友?”
“女朋友?”我呆了一下,失笑道,“不愧是聞名遐邇的老警探,我還一句話未說,您就知道我還沒女朋友了?!?/p>
“廢話!”老人哼了一聲,“這么好的天氣,有女朋友的年輕人,怎么可能跑到這里來看我這個糟老頭子?”
老人的話中,有幾分悻悻然。
我們這些年輕的警員,都稱老人為威伯。威伯是警界永恒的傳奇,他一生從警,過手之處,從未有過未破解的懸案。盡管他已經(jīng)退隱多年,但威伯的名聲,卻成了警界不可超越的標(biāo)范。
我看了看威伯手中的《理想國》,問:“威伯,您是在研究柏拉圖嗎?”
老人搖頭:“只是想弄清楚,這個世界到底是什么樣子的。”
“這個世界的樣子……難道不是現(xiàn)在這個樣子嗎?”
“當(dāng)然不是?!蓖畵u頭道,“世界并非像我們所看到的這樣,比我們知道的更廣袤、更深邃。我們可視的光線太狹隘,我們聽力系統(tǒng)有局限,我們只能看到一部分影像,許多東西我們看不到,我們只能聽到很少的聲音,更多的聲音我們聽不到。我們就像一個個悲哀的囚徒,被拘禁在脆弱的肉體內(nèi),只能看到真實世界投射到我們視網(wǎng)膜上的殘缺影像。我們誤以為這些模糊的影像,就是真實的全部世界,但我們錯了。”
威伯慢慢地轉(zhuǎn)過頭,注視著我,以溫和的聲音,重復(fù)道:“許多東西我們看不見,但就在我們身邊?!?/p>
我轉(zhuǎn)頭,看著四周的樹木與湖水:“那些東西是什么?”
威伯搖頭:“我們看不見,又怎么知道它們是什么?或許是活的生物,又或者,是超越了我們想象的神秘門戶??傊?,我們看不到它們,一切處于未確定的狀態(tài)之中?!?/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