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威伯的話想了半晌,搖了搖頭,問:“威伯,為什么會考慮這個問題呢?”
威伯的聲音低沉下來:“記得孔子是怎么說的嗎?‘未知生,焉知死?’生前的世界,于我們而言就是一個謎,我們無法看到全部的世界,終生追逐著模糊而殘缺的影子,生活在虛假的幻象之中,自欺欺人。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啟程前往一個更神秘的幽冥國度,屆時我們就會發(fā)現,在那個未知的國度中,我們竟不知自己從何而來,又如何能夠知道我們抵達了何方?”
我沉默片刻,然后問道:“威伯,您確信另一個世界一定存在?”
威伯笑道:“不是另一個世界,仍然是這個世界。一個我們從未來過,也永遠不會離開的世界?!?/p>
我若有所思:“威伯,您的意思莫非是說,人死之后的幽冥之國,與我們的現實世界,其實是同一個?”
威伯道:“正像我以前告訴過你的,最簡單的答案,必然是最正確的。因為這個世界的法則,是最簡單的?!?/p>
威伯的意思,莫非是說……
老人飛快地打斷我:“生命是永恒的,余者皆為幻象?!?/p>
生命是永恒的?我對威伯的說法表示懷疑,小聲嘀咕道:“活著的人,是有生命的,難道死了的人,仍然有生命嗎?”
威伯沒有聽清楚,沖我吼道:“你說話大點聲,別像個受氣的小媳婦似的?!?/p>
我脫口叫了一聲:“威伯,您的意思莫非是說,這世界上有鬼?”
“鬼?”威伯好像是大吃一驚,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沒錯,我說的是飄忽無形、化影無蹤的鬼。就像電影里演的那樣,人死之后,冤氣難申,精魂不滅,化為厲鬼,來找他的仇人報仇?!蔽艺f道。
威伯一臉不高興地望著我:“你不覺得這個問題,未免太沒品位了嗎?”
我老老實實地答道:“品位這事我還真沒考慮過,我只想聽威伯您給我一個確切的答案。”
威伯搖了搖頭:“以我從警一生的經驗,可以明確地告訴你。這世上沒有鬼怪,如果有的話,那也是人心有鬼,人心作祟。”
這樣就好。我長長地松了一口氣:“威伯,讓我們繼續(xù)有品位的話題,實際上我的意思是,對于死者來說,意識已經停止運轉,再也感覺不到這個世界……”
老人狠狠地瞪了我一眼:“夏大川,你多讀幾本書會死???一個不被感知的世界,處于未確定的狀態(tài)之中。脫離了感知,世界也就失去了其確定性。于死者而言,我們的世界已經失去了確定性。量子力學你懂不懂???不懂還不會看看書嗎?”
看書……我急忙把自己帶來的《海外刑偵案事集》藏到身后,看來我沒摸對老人的心思。威伯的興趣,已經偏離了刑案之中的雞飛狗跳。我的目光再次落到了老人膝頭的舊相冊上,說道:“威伯,傳說您手邊的相冊,已經隨身攜帶了一輩子,無論您到任何地方,都帶著它,真的是這樣嗎?”
威伯的回答干脆利落:“這本相冊,你不可以看?!?/p>
“為什么?”我很不滿地問道,“我以前又不是沒看過?!?/p>
老人道:“這本相冊是薛定鍔的貓,處于封閉之中的不確定狀態(tài),一旦打開它,不確定性就化為煙塵,其最終結果,未必是你喜歡的。”
威伯的話,差一點把我逗笑了。這可愛的老人,活到了82歲,終生沉浸于警界之中,與形形色色的罪犯斗智斗勇,卻不想愈老彌辣,智慧已經遠非我所能比??墒撬嫌B皮,竟然不肯讓我看他的老相冊,這怎么可以?我一定要想辦法,麻痹老人的心智,打開這本相冊。
我慢慢地尋找話題,避免讓老人察覺:“威伯,據說您從警一生,手下從無未解之案,是不是真的呀?”
威伯道:“你說是真,必然是假。你若言假,必然是真。所謂未被觀察到的不確定世界,總是這個樣子的?!?/p>
我忍不住笑了:“威伯,我聽明白您的意思了。您是說,實際上您也有未曾破解的懸疑之案,只是無人知道罷了?!?/p>
威伯對我怒目而視。
我急忙作出無辜的樣子:“別生氣,您老可千萬別生氣。我也是從您老人家的話中猜測出來的。人人都知道您老人家手中,確無未破解之案,可您卻說此事真假不確定,那么必然的,是有大家不知道的事情存在,這么猜沒錯吧?”
威伯哼了一聲:“少在我面前耍小聰明,我說的不確定的意思是……”
“是什么?”我追問道。
“是……”威伯的神色有些茫然,“到底是什么,我也說不清。我只能告訴你,我對此事,不能確定?!?/p>
“嗯,好神秘啊……”我急忙坐在威伯對面的地上,雙手抱膝,仰望著威伯,聽他繼續(xù)講述下去。
可是,老人卻突然沉寂下來,半晌才嘀咕了一句:“我是說……我真的不能確定?!?/p>
我不吭聲,任由老人滿臉困惑地苦思。讓82歲、智慧過人的威伯無法確定的,到底是什么呢?
又是好長時間的沉寂,威伯終于慢慢開口了:“如果你問我,我從警一生,手中從無積壓的未解之案,此事是真是假,我可以響亮地告訴你:是!有案卷為證,絕對假不了。但這個答案實際上是錯誤的,我在撒謊,一個從警一生,視榮譽尊嚴如生命的老警員,公然在撒謊!
“但我真的無法確定自己是否在撒謊。事實上,我連這是不是一起名義上的刑案都無法確定,更談不上破解了。更進一步說,實際上我連這件事情到底發(fā)生了沒有,都有著極大的疑問??傊磺卸疾淮_定,所以我無法給你一個確定的回答。
“我從警一生,孜孜以求,目的就是驗證這種確定性。我只想知道一件事:70年前,在我12歲生日的那一天,我所看到的那一幕,是不是真的。還有那個美艷絕倫,讓我牽情一生的女人,她是真的存在過,還是只是我青春時代的少年夢想?
“但直到今天,我仍然未找到答案。”
威伯以低沉的語氣,開始講述他的故事。